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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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偶然抬头,才发觉洞口暝色甚浓,已经入夜。这一夜还有许多大事要干,杨信用自咎的声音说:“不要说话了!真得将精神养一养足。”
  于是两个人背对背,各自闭目而卧。洞中极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但心跳以外,似乎还有一种极微弱的声音。
  “老杨,”何小虎忍不住说,“我的耳朵不大对。”
  “怎么?”
  “耳朵里有声音。”
  耳鸣是神虚的征象,杨信答道:“太累了,就会这样,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当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时有此耳鸣的情形。但是,杨信也发觉了异状。
  “小虎、小虎。不大对!”
  “怎么?”
  “我也昕到了,”他说,“平时耳鸣是‘嗡嗡嗡’的声音,现在好像‘笃、笃’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等我听一听。”
  仔细辨认,果然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只要一抬起头,这声音就没有了。
  “啊!”何小虎突然惊喜地喊,“我懂了!是有人!你再拿耳朵贴住地面听一听!”
  军队中原有伏地听音,侦察敌情的法子。只要一说破,立刻便可以听得出,是脚步声。
  “小虎,”杨信喜滋滋地说,“孙副都头来了,带的人似乎不少。”
  这是期待中事,但一旦实现,却真成了意外之喜。杨信跟何小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时脑筋都很清楚的人,这时都乱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会相顾傻笑。
  “到底是不是真的?”何小虎说,“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对!再听听。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再作道理。”
  于是两个人重新伏下身去,耳贴地,屏声息气,全神倾听。声音初听似有若无,细听才能辨别,不但是脚步声,而且是很匀称的脚步声,似与心跳相符。那么,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误认作远处的脚步呢?
  “小虎,”杨信问道,“你听到声音没有?”
  “此刻好像停下来了。”
  “一点不错。”杨信异常欣慰地说,“我也觉得是停下来了,可见得情形确是如此,我们谁也没有听错。”
  “听!”何小虎说,“声音又有了。”
  “又有了!一、二、三、四——”
  何小虎相和着,快慢徐疾,不约而同,而且都听出声音越来越清楚,表示脚步越来越近。
  “再无可疑了!”杨信一跃而起,“我们现在怎么办?”
  “迎上去?”
  “迎上去白耽误时间,应该回去报告,准备迎接。”
  “说的是。”何小虎说,“还要赶快回去报告。因为这一来,我爷一定会另作打算,让他早做准备。”
  于是两个人爬出洞去,先将好消息告诉了守卫的弟兄,然后攀上顶峰。只见月光下人影幢幢,弟兄们正忙着制作石炮,搬运石块。何小虎忍不住想大声报告喜讯,话到口边,想起这会引起骚动,妨碍工作,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咦!”首先遇到林震,他奇怪地问,“时候还早,你们怎么出洞来了?”
  “有个好消息,不知道真不真。”杨信比较沉着,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孙副都头恐怕快要到了。”
  接着,他将发现声音,以及求证的经过,扼要地报告了一遍。
  这个消息很快地又传到了何庆奇那里。他也兴奋得有些莫知所措了。略略定一定心神,才发现自己必须马上做一个决定,是依照原来的计划扩大进行,还是等孙炎星到了以后谋定后动?
  “非照原来的计划不可。”何小虎提醒他说,“爷,你可别忘了,朱副军头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到时候只管自己动手,如果得不到支援,岂不糟糕?”
  这当然!何庆奇心想,绝没有让这支突袭的队伍,陷入重围的道理。
  他还没有开口,林震却立刻接着何小虎的话说:“此刻还早得很,朱副军头一定还没有出发,不如先找他来商量一下。”
  何庆奇认为这是正办,但葫芦关一来一往,未免费时,倒不如自己跟林震“移樽就教”。只是这一来跟九曲洞又远了,若有消息,联络不便,贻误了时机,亦是很不妥的事。
  “这样,”何庆奇嘱咐何小虎,“你去一趟,见了朱副军头,将这些情形告诉他,让他一面准备,一面待命。如果照原计划进行,我会即刻派人通知他,没有命令不必出发。同时你问问他的意见,如果他赞成延期,你马上回来告诉我。”
  遣走了何小虎,又派杨信的任务,仍旧回九曲洞去探听动静,有情况随时报告。然后,他跟林震可以从容探讨了。
  “照我的估计,敌人明天一定会有动作,今天他们不是也忙忙碌碌在准备吗?”何庆奇指着远处说,“此刻似乎没有动静,安知他们不是暂作休息,到了半夜开始行动,拂晓出发,天一亮开始攻击?”
  林震不即回答,用心凝望,只见敌人营中,灯号如旧,一座座营帐,暗沉沉的,相当静寂。然而仔细看去,似乎东南西北四座营帐有灯火,这是不是有道理在内呢?
  “将军,你请细看,有灯火的营帐,一共四座,位置分布得很均匀,这是为什么?”
  “那可能是守夜的营帐。我们暂且不管它!”何庆奇说,“我现在倒有一个疑问,如果照我的估计,敌人在半夜开始行动,朱副军头的突袭,就不是攻其不备,变成自投罗网了。”
  “是的。”林震答道,“所以我赞成延期。说不定孙副都头另有更好的计划。”
  孙炎星会带来什么更好的计划?何庆奇无法猜想。最好的计划,就是最初的计划,断绝契丹的归路,配合着居高临下的“飞攻”,以及黑夜之间攻其不备的奇袭,足令敌人丧胆。方略应该是已确定了的,此刻不过要估量自己的实力,对此方略做最好的运用而已。
  “我已经想通了。”何庆奇如释重负似的说,“我们照我们的办法去做,尽力而为,希望做到最好的程度。等时间一到,开始动手。孙副都头的人来了,加入我们的原计划,并力而攻。现在撤退之说,不必再谈,我想另外请你担任一件很重要的任务。”
  既然指挥全局的人,已经做了决定,林震当然不必再有什么异议,只接受命令就是。所以他很郑重地答道:“请将军吩咐,我照你的指示,尽力而为。”
  “今晚上不论如何,要飞攻,要奇袭,目的是制压敌人,让他们明天无法来攻我们。换句话说,这是以攻击为防御。我们真正的进攻,是要断他们的路,应该怎么样进行,请你此刻就开始筹划。这个任务,要等孙副都头来执行,所以,你现在等于替他做准备的工作。”
  “是!我明白。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兵力可以运用,这要请示一下将军。”
  “这只有约莫估计。”何庆奇说,“这个计划不容易做,就在于要精打细算。人不够,武器工具都不凑手,而要达成任务,全靠你费心了。”
  这是很难的一个任务,对林震来说,是一种挑战,而且是非接受不可的挑战。既然不容诿避退缩,就只有毅然答应下来。
  “目前,你要什么人帮你?”
  “是的,我要几个人。还是我原来的那几个人好了。”
  他那一组人中,包括刀卜跟何小虎,特别是刀卜,他要利用他善于翻山越岭的身手,即刻就有用处。何小虎被派到葫芦关去了,刀卜却很快地就已报到,领受命令,随即单身出发去勘探地形路程。
  九曲洞的消息,不断报来。洞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估量人数不少。照杨信的计算,三更天可以到达。
  何庆奇心里在琢磨:三更天出洞,如果人数过多,集中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要跟孙炎星先做个讲解,说明形势计划。这样看起来,定在四更天发动攻击,应是最适当的时机。
  这是不可更改的最后命令。正待依照原先的规定,派人通知葫芦关时,朱副军头与何小虎一起赶了来了。
  “你来得正好。”何庆奇对朱副军头说,“省得我派人传话说不清楚。我现在通盘筹划停当了,不论如何,我们四更天一定动身。不过,有一点,你要格外警觉。你看!”
  何庆奇手指之处,就是契丹阵地中,那东南西北四座有灯火的营帐,初看跟刚才无异,细看才隐隐约约察觉,各营都有人在进出。
  “他们也在准备,必是天亮发动攻击。四更天应该是饱餐的时候,你想打他个睡梦头里措手不及,可成了空想了。”
  “是!”朱副军头答道,“黄昏时分,葫芦关后面,抓到一个陌生人,问起来才知道是自己人。赵如山奉了熊将军之命,领了几名弟兄来搜索营救。我特地来报告,再要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孙副都头到底今夜能不能到?”
  何庆奇无法答复他的询问。赵如山的消息,使他又惊又喜。“原来他已经安然回营,再又翻了回来?”他说,“杨信怎么没有说起?”
  “事情很多,他亦无法一一细说。”何小虎为杨信辩解。
  “我不是怪他。”何庆奇说,“我是说,我估计的情况又不对了。”
  何庆奇原以为赵如山到不了自己阵地。既然能到,则熊大行对契丹的情况,一定已从赵如山口中得到一个了解。同时他既派赵如山翻回来搜索营救,当然以自己的安危为重,投鼠忌器,可能不会有太决绝的行动。虽然也派孙炎星从九曲洞探路过来,但以设疑兵将契丹惊走为主,断路则不过有此想法而已,并非真的打算这么做,更谈不到期望成功。总而言之一句话,熊大行的整个方略,还是以守为主。
  既然如此,孙炎星再度回来,不见得会带着什么攻势的计划,无非想守住这个地方,先能站住脚,再徐图进取。如果自己这方面能顺顺利利地断了契丹的归路,而熊大行那方面不能配合作战,松松懈懈只守着口子,可能反为契丹力战冲出,岂不贻误大局?
  这样转着念头,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想法,自己这方面的情况、动向,最好能告知熊大行。动手之先,要约定时间,两下夹攻,才能克奏全功。
  为此,他觉得有先跟赵如山见面的必要。但据朱副军头说,赵如山一行,精疲力竭,饿渴交加,几乎已成瘫痪的模样。他现在已派人去接,只怕要到天亮才能到葫芦关。
  听得这样的答复,何庆奇不免焦躁。辰光已到起更时分,而整个计划因为情况复杂,顾虑太多,一次一次地变更,至今不能决定,这样蹉跎因循,到最后必致一事无成,为敌所乘。
  “不管他们了!”他断然决然地说,“我们准定四更动手,计划再不会变更。你赶快回去准备。”
  “是!”朱副军头答应着,眼光却落在何小虎身上。
  何庆奇知道他的意思,是想何小虎去帮他。这是办不到的事,因为他已允许了林震,拨何小虎去协助他,不能再帮别人。
  “也许你人不够。”何庆奇歉然地说,“小虎我又另有用处。这样,你另外再挑些人带走。”
  “那就不必了。”朱副军头答说,“一时也无从挑起,不必耽误工夫。”说完,他匆匆而去。
  “小虎!我留你在这里看守,最要紧的是敌人的那四座有灯的营帐,一定要时刻注意。”何庆奇又说,“你还有件紧要任务,帮林震去断路。等他来了,你跟他商量,听他的指挥。”
  “是!”何小虎问道,“爷是不是要到九曲洞去等孙副都头?”
  “对了!一等到了,我马上回来。”
  等到二更时分,终于等到了。第一个露面的是张老憨。
  “老张!”杨信拿火把照着,高兴地喊道,“等得我们好心焦。”
  张老憨汗流满面,疲乏不堪,但双目仍然炯炯有神,看了杨信一眼,随即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出乎意料的好。你看!”他扬起火把,“何将军在这里。”
  “何将军?”
  “我是何庆奇。辛苦了!”何庆奇用清朗舒徐的声音说。
  张老憨只点头,不作声。接着用他手中那根枣木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三下。
  这可以猜想得到,是向后面招呼,洞口安全,放心前行。
  张老憨这才在杨信的协助之下,爬出洞口,却还来不及见礼,要帮后续的弟兄出洞。由于那里是个险坡,安排立足之处,亦颇费周章,需要不断地提醒警告,以免失足。
  总算很顺利,约莫一顿饭的时分,已经上来了百把人,其中有孙炎星。与何庆奇相见,惊喜莫名,但也还不能细叙,匆匆招呼过后,将照料弟兄出洞的任务,交付了张老憨与杨信,然后才能与何庆奇谈话。
  两个人上了顶峰,遥遥望见影影绰绰的许多弟兄,孙炎星倒又愣住了。“将军,”他问,“哪儿来这么多人?”
  “跟我的两百弟兄,死中求生,居然逃出一条活路。说来话长,此刻没有法子谈。”何庆奇说,“炎星,局面奇妙莫测,但也艰苦万状。你带来多少弟兄?”
  “六百名。”
  “装备、给养呢?”
  “九曲洞太狭,不能多带,每人三日干粮。此外有绳索、锯斧、火箭、旗帜之类。”
  “有没有带铁锹?”
  “带了的。有一百把,不过柄太长,不便携带,打算在这里砍削树木用。”
  “这样说来,你是打算来断路的?”
  “是!”孙炎星答道,“原来就是这么打算,不过也不是真的想断他们的路,只希望将他们惊走。”
  “真的断路也罢,惊走他们也罢,我得先告诉你一句话,你的弟兄恐怕不能休息,今夜就得动手。”
  “噢!”孙炎星因为情况不明,而且事出意外,根本无法拟想,所以口中答应,眼中却是迷茫困惑之色。
  于是何庆奇得要扼要做一番说明,先谈形势,次谈部署,最后谈到作战的计划。
  “此刻三更将近了。”孙炎星听他讲完,看着天上的星象说,“动手就在眼前。我带来的弟兄做些什么?”
  “大家一齐动手,再多制些石炮。你带了弩没有?”
  “只带了两架‘床子弩’,还得现装。”
  弩跟弓不同,弩强于弓,可以射远,尤其是“床子弩”,形如织机,射程极远,而且可以连发,是遥攻的利器。但床子弩很笨重,只能拆散了分别携带,所以只有两架。
  “好极了!”何庆奇说,“马上将床子弩装起来。”
  一直谈到这里,孙炎星才能消除心中对整个情况格格不入之感,当即回到九曲洞前去照料刚刚抵达的弟兄。这六百人,虽是特经选拔的劲卒,但长途跋涉,而且穿越神秘幽深、艰险重重的九曲洞,精神上所引起的紧张,格外易于使人疲惫,所以有许多人挣扎出洞以后,气喘如牛,甚至大呕大吐。
  这样的情形,再要督促他们上阵,不但于心不忍,而且亦于事无济。孙炎星心里相当着急,万般无奈,只得去见何庆奇。
  何庆奇正在坡前瞭望,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林震与何小虎。三个人正在谈论一项新的情况,敌人营中那有灯火的四座营帐,忽然消失了光亮,不知是何道理。谈论尚未有结果,发现孙炎星走来,便即住口等待。
  何小虎在孙炎星是熟悉的,林震却是虽然同在一军,并未见过。何庆奇首先为他引见,盛赞林震沉着稳重,深于计谋,又说策划断道的工作,正交与林震在办,现在当然由孙炎星主持,不过林震可以做他得力的助手。
  “是!”孙炎星很郑重地表示接受,“眼前有件事,先要跟将军报告。”
  听完孙炎星的报告,何庆奇立即答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唯有让弟兄们休息。”
  “回头的飞攻呢?力量就不够了!”孙炎星说,“可以不可以缓一缓?”
  “缓是绝不能再缓,因为突袭的小队,已经约定时间动手,无法更改。力量虽嫌不足,也还不要紧,我们作计划的时候,原就没有将你的人计算在内。”何庆奇接着又说,“这样也好!本来就不宜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你的人作为后备,今夜非必要时不用,尽量休息,到天亮来接替。”
  “是!”孙炎星很欣慰地说,“准定照命令办。弟兄们有一夜的休息,足可接替。”
  “我看看新到的弟兄们去。”何庆奇对林震跟何小虎说,“你们还在这里,注意敌营的动静。”
  于是何庆奇往后走了去。新到的弟兄,散处在九曲洞顶的斜坡上。何庆奇觉得地势不宜于休息,变成白耗辰光,应该迁地。
  “杨信,”他问,“你对这一带的地形熟,哪里有平坦一点的地方,让弟兄们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
  “有的。”杨信往西北指,“后山有块地方很好,靠水源也近。”
  “那好!你带路。”
  于是孙炎星召集队官——六百人分成六队,六名队官都是与朱副军头相仿的官阶。见过了何庆奇,孙炎星详解情况,下达命令。
  “敌人的营盘就扎在山腰,弟兄们今夜就要发动攻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本来也应该参加作战,只为何将军体恤弟兄们远来辛苦,特将大家移到后山,靠近水源的平地去休息。半夜如有情况,不必惊扰,尽量静心睡觉,明天一早,我们有新的任务。你们六位,将何将军的意思告诉大家。”
  “是!”六个人齐声应道。
  “把绳索锯斧以及床子弩留下来,火箭也不要带走。”
  于是,六名队官,依照指示,移交了战具,带着弟兄们在杨信引导下,到后山去休息。孙炎星这时想起有个人,应该特别为何庆奇引见。
  这个人就是张老憨,已经随大队同行,孙炎星亲自赶上去将他留了下来。“将军,”他说,“这位义士姓张。”
  “噢!我知道,我知道。”何庆奇抢着说道,“我听杨信谈过,刚才也见过面。多亏得这位张义士,真正建的是奇功,在这里还要好好借重。请坐,请坐下来谈。”
  “是的。”孙炎星接口说道,“这里的地形,张老憨很熟,要断契丹兵的归路,非请教他不可。我看不如到前面去谈吧!”
  “累不累——”何庆奇礼貌地问张老憨,“要不要休息?”
  “不必,”张老憨答道,“等办完事我再找地方睡觉。”
  “那么,请到前面来,那面地势开阔,视界很好,要请张义士多给大家指点。”
  回到前方阵地,何庆奇仍旧与林震、何小虎在一起。大家席地坐定,首先由何庆奇说明断路的企图,请教张老憨该如何着手。
  “这条路很难走,”张老憨细细看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半路里有一条深涧,大概有两丈宽,能越过这道深涧,才到得了目的地。”
  要越过深涧,如果不能架桥,就只有一个法子,用飞爪钩索,在两面大树或巨石上系紧,就凭临空一线,脚勾手握,交替而前。这需要身手特别矫捷灵活的人才办得到,但还不是困难所在,难的是深涧对面,无人接应,如何能将飞爪钩索系紧?
  “我倒想到一个法子。”林震慢吞吞地说,“只不知道有用无用。”
  “不管有用无用,你先说来看。”何庆奇满怀信心地,“我们困难重重,一一都已克服,这道深涧,谅它也挡不住我们。”
  “是!”林震比着手势说,“渡涧可以用飞爪钩索,只是用人力抛掷,只怕没有人有那么大的力量。幸好孙副都头带来一样极得力的东西:床子弩。”
  说到最后一句话,孙炎星笑了。“跟我心里想的一样。”他说,“我带的两架床子弩,虽是小号,力量足够,硬弩系上钩索,射个十几丈远,轻而易举。不过,也要看了地方再说。第一,要有安设床子弩的地方;第二,对面要有地位适当的大树。不然,射是射过去了,钩不住也是枉然。”
  “这倒不要紧。”何庆奇说,“一次不成功,再试第二次,总有一次可以成功。要顾虑的倒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压阵,很容易受敌人的攻击。你们想想看,悬空从一根绳子上爬过去,既不能闪避,又不能抵挡,敌人只要挑选几名弓箭好手,找到一个有利位置守着,来一个射一个,那不完全挨打吗?”
  “是的,将军指点得是。这当然要预先想办法。办法有两个,”孙炎星从容答道,“第一,是定在明天晚上动手,完全是偷过去。偷得成功,偷不成功,没有把握,所以不如用第二个办法:声东击西。”
  “你是说,在西南面发动正面攻击,将敌人吸引住,然后趁其不备在东北面渡涧断路?”
  “是的,将军!”孙炎星毫不含糊地答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何庆奇紧闭着嘴。这是很需要考虑的一件事。因为这个办法虽好,但正面攻击,众寡悬殊,牺牲必大。这样子交换是不是值得,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根本上不能眼看着弟兄去送死。
  “这是一种交换。”何庆奇说,“当然很值得。但是,如果不需要交换,那不是更好吗?”
  这等于是不赞成孙炎星的建议。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只要值得就好。孙炎星这样想着,正要开口陈述,发觉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转眼看时,林震抛过一个眼色来。
  这是劝阻他说话的示意。他不明白为何不宜开口,不过眼色中是好意,所以虽对何庆奇的话不能甘服,依旧接受了劝阻,保持沉默。
  何庆奇也有歉意。孙炎星的办法,其实是堂堂正正的将略,为成大功,当然得要有牺牲,只是此时此地,他觉得每一个弟兄都是患难之交,实在不忍心眼看他们去牺牲——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以私废公,因小失大,近乎所谓“妇人之仁”,绝非一个做将官的所宜有。然而他偏就洒脱不开。
  “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对。”何庆奇抚着孙炎星的肩说,“好在这是第二步的行动,你们商量商量,我到那面去看看。”
  何庆奇带着何小虎,对飞攻的战具去作最后的检查,留下孙炎星、林震和张老憨策划“第二步的行动”。
  这时候,林震才说明他劝阻孙炎星不必与何庆奇争辩的原因。
  “我在想,山中深涧,有宽有狭,有些地方,上面的口子很宽,半中腰如有凸出的崖石,两面就会变得很接近。假使能找到这么一处地方,岂不甚妙?”
  “是的。”张老憨首先附和,“应该可以找到这样一处地方。”
  孙炎星的思路也很快,脑中立刻浮起一幅图画:一大队士兵,悄悄降落深涧,半中腰有一处格外狭窄的地方,搭一块跳板就可以过去,然后从对面崖壁攀缘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展开掘路的工作。
  这样想着,异常兴奋。这个方法最大的好处是目标不显,行动隐藏,不怕敌人发觉。
  “其实半中腰找不到狭窄之处也不碍,只不过费工夫而已。”林震又说,“大不了降到涧底,再爬上去,也就是了。”
  “说得一点不错。”孙炎星说,“我带了几个辘轳,可以做成一架滑车,也不费事。”
  这一来,很快地谈拢了。探勘地形的工作,原已派出刀卜在办,且等他回来再说。不过一切计划,都不妨假定在两种情况下进行:一种是由涧壁中最狭窄之处过去;另一种是降落涧底,再攀缘而上。行动的步骤,很顺利地有了成议,只是行动的时机,却很难选定。
  “最好是在晚上。”孙炎星说,“不过今晚无论如何不行,明天晚上如何?”
  “明天晚上,不一定是最好的时机。”林震提出疑问,“今天夜里的突袭,战果如何,无法预料,如果敌人受创不深,明天白天当然要大举反攻。那时要做防御的部署,是不是还有时间来策划这件事,很成疑问。再说,敌人是不是会警觉到归路要紧,派出警戒队伍,各处搜索巡逻,严加防范,亦难说得很。”
  “照这样看,我们的计划,完全要看今天空袭的结果而定?”
  “差不多是这样。”
  孙炎星思索了好一会儿,想不出稳妥的行动时刻,算来算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今晚上很重要,无论如何要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好久未曾开口的张老憨,突然接口说道:“如果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我们不妨接着就上。”
  “对!”孙炎星和林震异口同声地回答。两个人发觉是在抢话说,便都住了口。
  “孙副都头,请你先说。”
  “好的!我觉得张义士的话很不错。”孙炎星说,“若是敌人受创甚重,不管怎么样,他们先要忙着整理内部,无暇旁顾,我们趁这时候行动最好,而且弟兄们经过一夜休息,也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是!我的看法也是一样。”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准定这样办。”孙炎星很高兴地说,“我们此刻就去报告何将军。”
  “孙副都头,”林震拦住他说,“有一点,很要紧,我希望再等一等,等刀卜回来。我看也快了。”
  于是孙炎星按捺住兴奋的情绪,趁这等待的时间,重新检点计划,分配任务。决定由林震和张老憨当头,孙炎星带领大队,刀卜跟何小虎担负前后联络的任务。而一切战备工作,在今夜的突袭告一段落后,立即开始。
  筹划停当,孙炎星要将结果报告何庆奇。沿着松竹林间的阵地去寻觅,但见鳞次栉比的石炮,都已准备完成,中间比较空旷之处,装设着两架床子弩,后面堆着火箭。但人声悄悄,因为二更将近,何庆奇下令暂作休息,所以显得异样地宁静。
  何庆奇自己也倚着一株松树,闭目假寐,听得脚步声,睁开眼来。孙炎星随即将商量决定的计划,细细做了报告。
  “好极了!”何庆奇大感欣慰,“我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有了好办法。”他指着那两架床子弩说:“你带来这两个‘大家伙’非常得力。石炮到底因陋就简,发了第一炮,再装第二炮要好些辰光,不能迅速连发,效用就差得多了。有了这两架弩,搭上火箭,情况大不相同。你们等着看,一定可以打个很漂亮的胜仗。”
  “是的。这一仗,请将军尽力而为,敌人损失越重,越无暇旁顾,我们的计划越容易成功。”
  “我知道。”何庆奇说,“你们去准备吧!何小虎我暂时留在这里,你我之间传话联络,就归他担任。等你们那里的行动开始,我就让他到你那里去。”
  三更未到,奉命在监视敌情的何小虎,匆匆赶来,推醒了何庆奇。
  “爷!”他说,“有情况了。敌人的四座营帐,有灯火,有人影,看样子是要准备集合了。”
  “噢!”何庆奇睡意全消,将一双眼睁得老大,“等我来看看。”
  走过去遥遥瞭望,只见半山腰中,东南西北那四座原有灯火,后来熄灭了的营帐,复见光亮,却望不见人影。
  “我没有看到人嘛。”
  “有的。爷的眼力不好,我去找个眼力好的人来。”
  那个人也是何庆奇的卫士,奉命与何小虎分班监视,此刻正在息班打盹。他被叫醒了,揉揉眼定睛细望,渐渐都看明白了。
  “东面的进去了两个,北面的出来了三个。”他说,“西南两面,正有人要进去。北面的又出来一个,是跑步,很匆忙的样子。”
  “是了!”何庆奇看一看天上的斗柄,“时间也差不多了!小虎,你去传令,备战!”
  一声令下,人人奋发,起初有点乱糟糟的样子,但黑夜中跌倒的,自己爬起,走错了地方的,自己重找,没有抱怨,更没有退缩。加以彼此协助照应,所以很快地显出秩序,各就各位,静悄悄地听候命令。
  何庆奇身边有两名干当官,帮他处理指挥事宜。一小队、一小队不断有报告来,说是备战就绪,同时何小虎这面亦不断有敌人动态的报告。后半夜的月色相当明亮,看得出契丹兵人影影幢幢,都已起身。最后在月光下发现似有若无的轻烟薄雾,以及隐隐的火焰,这不用说,是在埋锅造饭。
  到此地步,可以确定敌人将发动拂晓攻击,时间就在饱餐以后,估计亦正是四更时分。何庆奇细察星象,三更已过了一半。朱副军头的突击队伍,一定也在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厮杀一场了。
  但是,还得稍微等一下。“要等契丹兵拿起饭碗的时候!”他说,“攻击最好的时候,第一是他们做好梦的当儿,其次就是吃饭的那一刻。”
  于是何小虎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敌营。渐渐地,轻烟薄雾和隐隐的火光,大部分都已消失,这就表示黄粱饭熟,将要到口了。
  何庆奇已移驻到床子弩后面,在那里下令:“大家预备!以火箭为号,并力攻击!不必求准,只要求快!”
  阵地正面约有二十丈开阔,由中间设床子弩的地方向两面下令,递相传报,直到左右两翼尽头,也得有些工夫。何庆奇做事讲确实,等够了时间,才向弩手下令:“放!”
  目标是早较准了的,直对敌营大幅的旗杆。等“放”字刚出口,弩手燃着火箭,拿个木槌,轻轻一击,敲开了绞盘上的一块木头,随即听得急促的辘辘之声,一溜火光,破空飞去,一朵金花似的冉冉而行,顿时吸引了峰顶山腰所有的视线。
  接着便如天地突然崩坼似的,石炮齐发,火箭星驰,直往敌营飞到。虽然路远听不见声音,但敌营狼奔豕突的混乱情况,却很容易看到。同时两支火箭打得很准,插在敌人营帐上面,很快地烧了起来。
  宋军见此光景,无不兴奋异常,一波接一波地装制石炮,接连发射。
  但是,火箭不到之处的契丹营帐,亦竟起火燃烧——这是朱副军头的突袭小队的手笔。他们在三更时分,就已抵达敌人外围,其时辽军已开始部署出动。敌人虽还不知有此突袭行动,但既已起身,便等于有了防备,硬拼只有吃亏,唯有潜伏待机。
  不久炊烟四起,敌人埋锅造饭。朱副军头灵机一动,随即跟他左右,一胖一瘦两名得力的小校说道:“我们要想个办法,让他们的饭吃不到口。”
  “妙啊!”胖小校最喜欢作弄人,欣然色喜,“军头,怎么下手?请你快快吩咐下来!”
  “莫慌,这要配合上面的攻势,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朱副军头说,“照我的想法,何将军当然也发现了这里的情形,不知道他定在什么时候动手。如果动手得早,趁他们乱的时候,我们去‘砸锅’——”
  “对,对!‘砸锅’。”胖小校低声笑着,就地打了个滚,像只小狗撒娇似的。
  “起来,起来!”瘦小校打了他一巴掌,“听军头的话。”
  “如果动手得迟,我们就不能等了。我们先动手。这要分两个步骤:第一,等他们在营帐外面,刚捧起饭碗的时候,我们溜进空营帐去放火;第二,等他们去救火的时候,我们去砸锅。”
  “懂了!”胖小校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回答,“那个家伙,”他指着守栅门的契丹兵说,“归我料理。”
  胖小校有一手绝技:手掷铁弹。由于眼力准,膂力足,五丈以内,百发百中。所以料理这个守卫,朱副军头也相信他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早了无用,反致偾事,因而郑重告诫:“你不要鲁莽,一定得听我的。”
  于是在这段等待的时间,胖瘦两小校悄悄传令,检点火种。一个圈子兜下来,上面的攻势已经发动了。
  “快!”朱副军头对胖小校说,“弹子!”
  铁弹就在他手里,早已掌握待命。听得一声令下,不慌不忙地觑准了脱手一掷。守卫的契丹兵正张大了眼朝里面望,不防一弹飞到,正打在鼻梁上,他赶紧回头来望时,瘦小校已经赶到,手起刀落,削掉半个脑袋。瘦小校朝后挥一挥手,朱副军头便带着弟兄,俯身而进,分散着各找空营帐去放火。
  这时的辽军,因为变起不测,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格外显得惊慌,乱糟糟地四处奔走相问。营帐中大半都是空的,朱副军头的突袭小队,很容易地掩了进去,连火种都不需找,柱子上悬着现成的牛油灯盏,泼翻在帐篷上,随手点燃,很快地就烧了起来。
  不过耶律斜轸的部队,到底也是有训练的,乱过一阵,发觉并非什么大队攻到,军心就比较安定了。首先是分头救火。用钩枪拉倒篷帐,压住火势。而上面的石炮打过一阵,暂时也停了下来。耶律斜轸研判情势,很快地发觉,火势并非纯由火箭所引起,见得有奸细混入阵营,当即下令,清查营地。
  一面清查,一面兜捕。突袭小队人自为战,尽量逃避,就在这时候,第二波的石炮,又已打到。这一次辽军不怎么惊慌了,因为到底不过小小石头,这么大的地方,哪里偏偏就砸在头上?倒是突袭的宋军,四处“砸锅”,十分可恨,因而搜到了先是一顿毒打。等耶律斜轸传下令来,捉住宋军,解到中军大帐,已都奄奄一息,开不得口了。
  其中只有一个不曾受伤,正就是胖校尉。耶律斜轸便找了个会说汉语的军官来询问。突袭的宋军,事先都曾约定,倘若被擒绝对不能泄露军机,所以胖校尉只是摇头不答。
  “你是哑巴?”辽军问说。
  说他哑巴,就装哑巴。胖校尉“啊,啊”地又点头,又摇头,表示听不懂话。
  这一来反而露了马脚。哈依利在一旁说道:“他明明听得懂,装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恶。吊起来打!”
  “我看你还是老实些好!”辽军说道,“不然自讨苦吃。”
  胖校尉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便又生一计,开口答道:“你将我绳子松开,我就说。”
  辽军不敢做主,拿眼睛望着哈依利,获得允许才将他解缚。
  就在手刚松开,得以自由的那一刻,胖校尉突然猛扑,扑向哈依利,张起两手使劲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急忙救护,但怎么样也拉不开;而哈依利的双眼已经翻白,拼命挣扎。看看不是事,有人一刀刺了过去,胖校尉手一松,身子倒了下来,眼看是活不了了。
  显然,胖校尉的这番出人意料的行动,等于自杀,目的是消除他自己这个“活口”,免得因为受不住刑罚而泄露了机密。哈依利虽是契丹族,也颇仰慕中土的文化,懂得这就是“成仁取义”的孔孟之道,所以不但没有因为吃了胖校尉的亏而怀恨,并且相当尊敬,下令不得作践他的遗体,同时也不准虐待其他俘虏。
  而就在这时候,只听得砰然大响,接着有人惊呼倒地。是一枚石炮,恰好打中这座营帐,巨石破顶而下,将一个契丹兵打得脑浆迸裂,死在地上。
  哈依利未免吃惊,同时也颇为懊恼,真想不到少数宋军,用最简陋的战具,会将数千人的阵地,搞得乱成一片。就由于这种愤怒的心情,激出一个想法,匆匆赶到中军大帐去见耶律斜轸。
  他是来提出一个建议,仍旧依照原定计划,分五路上岭搜索,务必一鼓作气,聚歼宋军,根绝后患。耶律斜轸摇摇头,不以为然。
  “军师,”他说,“我们太大意了,敌情毫无了解,以致挨打。如今情况不明,地形不熟,倘或分道出发,后路空虚,为敌人乘虚而入,捣毁了我们的辎重营地,那时进退两难,自陷绝境。”
  “然则计将安出?”
  “不因小挫而自乱阵脚,如今以持重为上。”耶律斜轸说道,“敌人这番举动,实在也是自己暴露弱点,有限的兵力,无非捣捣乱而已。如果刚才我们沉得住气,损失实在也轻微得很,打坏几座营帐算得了什么?胜败兵家常事,不必以一时小挫,乱了大计。现在还得仔细搜索,活捉几个宋军,好好拷问。刚才问出什么来没有?”
  “没有!”哈依利将讯问的情形说了一遍。
  “这就是敌人的长处。”耶律斜轸说,“敌人跟我们斗智,我们不必跟他们斗力。狮子搏兔,就搏着了,也已经吃亏了。我们要稳下来,谋定后动。谅他不过两三百人,能有什么大作为?”
  于是耶律斜轸下令,取消了原定的计划,各营整理阵地,加强戒备。同时派出一批探子,上岭侦察敌情。
  扰攘终宵,到天明告一段落。但是,表面平静,暗中却在展开生死斗——耶律斜轸口头表示不在乎,其实也是恨得牙痒痒,决定就在这一天,要消灭全部宋军。
  在宋军这方面,战事虽告一段落,却更为紧张。因为飞攻发动之后,自己这方面的位置和实力,几乎已完全暴露。同时飞攻的战果,也可以预期得到,只能扰乱敌人,不能予敌人以致命的打击。既然如此,则敌人的大举反扑,当然在意料之中,需要多方面防御。
  当然,最重要的是孙炎星的任务。这个任务如果能够顺利达成,战局会起绝大的变化,那时敌人一定会作困兽之斗,一场伤亡惨重的恶战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但是,胜利却也是有把握的。
  在预定的计划中,支持孙炎星的任务,列为最急要。现在由情势的发展来看,这个任务的成败,关系着全队的生死存亡,非求得充分的成功不可——因为要守的地方太多,备多力分,结果会搞成以大吃小的局面,只有断路一策,是打蛇打在七寸上。只要能够得手,敌人心理上就大起恐慌,那一来便有可乘之机,求生之道了。
  这是何庆奇在飞攻未停之前,一个人在心中的盘算。既停之后,立刻找到孙炎星和林震,检视情况——有一件事很糟糕,探路的刀卜,至今未回,是出了意外,还是越走越远,一时回不来,却不得而知。
  “我们没有时间等他了。”何庆奇当机立断地说,“我们马上要动手,到哪步田地说哪里的话,走着瞧。”接着他将准备以全部兵力,投入这个任务的想法,说了给他们两个人听。
  “这是有去无回了!”孙炎星提出疑问,“根据地都不要了吗?”
  “根据地当然要的,但也要能保得住才行。”何庆奇说,“我想来想去,只有冒这个险,全师而去,全师而回。要抢在敌人大举发动以前,做好这个任务,赶回来守住阵地,静观变化。”
  “这样做法,弟兄们太辛苦了!”孙炎星说,“倘或支持不下去,反倒成了累赘。”
  他所说的“弟兄们”是指原有的人而言,至于他自己带来的人,经过半夜休息,不会支持不了。林震认为他的顾虑很有道理,不过何庆奇的办法亦是必要的,两相折中,提出建议:“原有的弟兄,不妨担任比较轻松的任务,或者说是担任后备。我在想,此法步步为营,试探前进,一路都要布置步哨。原有的弟兄,辛苦了一夜,让他们就当联络通信的步哨好了。”
  何庆奇所着重的是一个抢时间的“抢”字,不愿多花工夫在言语上面,当时同意了林震的办法,而且仍旧由孙炎星主持这个任务,他只是督师而已。
  于是前队由孙炎星、林震和张老憨带领,看准方向,觅路前进。每人都带着掘路的工具,以及拆散的床子弩、绳索、吊钩,自然也有武器。长长的一串,蜿蜒在山谷之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东张西望,只是踏着前人的足迹,奋勇前进。
  晨曦之中,遥遥出现一条影子。打头的张老憨立即站住脚,用诧异的声音说:“怎么会有人?”
  林震抬头一望,那条影子闪跳迅捷,不用细看,便知是谁。“自己人!”他说,“刀卜回来了,且听听他的。”
  刀卜也发现了前进的队伍,越发飞也似的赶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的一身衣裤,破得东一块西一块,脸上也被荆棘划伤了好几处,样子相当狼狈。
  “怎么样?”林震拉着他的手说,“教我好着急,当你出了事。”
  “差点不能回来。”刀卜喘口气说,“遇见两个契丹兵,骑马由北而来,拼命撵我,好不容易才躲开。”
  “咦!”林震诧异,“你是怎么说?你在涧的这一面,路在涧的那一面,何能撵你?”
  “我已经到了那一头了。”刀卜适时很兴奋了,“让我找到一处地方,很狭,而且有一座独木桥,不过桥板快烂了,大队人马过不去。”
  “好极了!只要有一个人过得去就行了。”
  孙炎星和张老憨都很高兴,越发奋勇向前,但是细想一想,亦不免顾虑。
  “刀卜!”孙炎星问道,“你是说,你的踪迹,已经让敌人发现了?”
  “是的。”
  “那两个人是什么路数?巡逻的吗?”
  “看不出来。只看出他们是由北而来,像是赶路的样子。”
  “大概是他们送军报来的专差。”林震说道,“想撵上刀卜,无非是要问一问路。”
  林震的判断一点不错。那两个契丹兵是投递紧要文书的专差。
  到达耶律斜轸营地时,也正是刀卜遇见自己人的时候。等耶律斜轸看完文书,立即下令拔营。
  原来,辽国内部,政局有不稳的迹象。耶律斜轸和耶律沙,都是“天赞皇帝”的亲信贵族,在未率师援北汉以前,本身的爵位,一个称为“南院大王”,一个称为“南院宰相”,是辽国可以左右政局的重臣,因而飞诏召回,增强镇压的力量,使得有野心的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耶律斜轸一面派军师到东面十里以外,通知在整编所部的耶律沙,采取行动;一面派出先遣部队,往北勘察道路;接着,他自己亲率大队撤退。由于这是巩固根本的大事,耶律斜轸下令,兼程班师。
  宋军却不知就里,在刀卜向导之下,很顺利地前进。近午时分,到达深涧西岸。那里是两岸最狭之处,但也有一丈长宽,孤零零架着一长条木板。年深日久,风吹雨打,朽腐的地方很多,走在上面,随时可能发生桥断人坠的危险,落入数十丈的涧谷中,粉身碎骨。
  大队如要过涧,必须另造一座新桥。先要伐木,砍削枝叶,然后设法横搁两岸,但亦仅可供一个人通行,而且需要小心。这样做法,未免太慢,可能日落西山,人还不能过完。
  何庆奇在这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决定使用绳桥。好在两端正有合抱不交的大树,可以作为绳桥的基石。便由身轻如燕的刀卜,先引一根绳子过去,两头系紧,约有人高,位置正在独木桥上面,这一下就不怕了。他首先踏上独木桥,上面攀住绳索。如果桥断,有所依附,亦不致坠涧丧生。
  接着便又跟桥板平行,系上另一根绳子。如果桥断,这根绳子便代替桥板之用,踏绳而过,就是绳桥。
  刚刚布置停当,大队要过涧之时,负责往来联络的何小虎赶到,带来了一个消息:敌人已经拔营,正往北而来。
  何庆奇大惊,以为敌人已窥知自己的策略,倾巢来攻。如果自己这方面的人,全在这条路上,对方拿马队一冲,然后守住两头,以强弓硬弩封锁,非全军覆没不可。
  因而他赶紧下令,原地待命。然后找孙炎星和林震商议。
  “计划破坏了!就在这面,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一面抽掉桥板,一面要觅地隐藏才好。”这时林震已由伏地听声的方法,测出敌人还在五里以外——五里山路,不比平路片刻即至,时间虽然不多,但也不太紧迫,因而何庆奇不妨谋后而定。
  “我们先要立于不败之地,过得涧去,敌人插翅难飞,拿我们无可奈何,只是要防着他们用箭。”何庆奇说,“孙副都头,过涧以后,队伍由你指挥,要找隐蔽之处,分开来躲避。”
  “是!”
  “我们当然要作卷土重来之计。”他上下看了看,接着说道,“桥板要抽掉,绳桥也要拆除,等敌人走了,我们再过来。这得要几个人在这里。”
  他选派了林震、何小虎、刀卜,指定他们上崖壁隐藏,等敌踪消失,再到大路上来接应。那时孙炎星要引弩曳箭,射到对涧,重新建立绳桥。
  “我自己带二十名弓箭手,埋伏在那里。”何庆奇指着山坳转角之处说,“那里是绝好的埋伏之处。”
  这个山坳,转折很深,由东至北,未转过山坳之前,视界完全受阻,但一转过来,发现情况,要想退让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何庆奇的计划是在那里设下三道“绊马索”,等敌人冲过来,被绊倒在地,立即发箭,倒一个死一个,可予敌以大创。
  “这一计极妙!”孙炎星大为赞叹,“不过,将军,以后呢?”
  这一问,大家都明白了,辽兵大队围困之下,必无幸免之理。当然,何庆奇是不待他问,胸中就有成竹,原就是准备牺牲的战法。他身为主帅,如非身先士卒,就不能要求部下,出以必死之心。
  “我看不必如此。”林震指着对面说,“在那面埋伏也是一样。”
  对面是一处林木茂密的小峰,正对东面,敌人易于发觉,位置稍差,却安全得多。何庆奇虽不中意,但料知大家必不容他身蹈危地,也就答应了。
  于是分头进行,撤退,安置绊马索,以及林震等人择地隐藏,三方面的部署,同时并举。何庆奇是最后过涧的一个。等他到了对面,何小虎将绳桥拆除,放眼看去,空荡荡的找不出一个人影。
  不久,马蹄声起。声响真如潮来相仿,起先是一片轻微的繁响,传到耳边,仿佛觉得它遥远得不知在何方似的。然后,突然之间发觉已经很近了,还在惊讶来得何其之快的当儿,影子已经入眼。
  万马奔腾,旗帜鲜明,辽军的声势也着实可观。何庆奇躲在树丛中,由西向东凝望。由于天朗气清,虽然马足扬起几丈高的灰尘,仍旧看得非常清楚。他暗暗奇怪,这阵势是行军,不像作战。
  一个念头未完,前队已经由东转北,快要遇着绊马索——绊马索通常都是一头系住,一头手持,敌人马匹未到之前,绳索贴伏在地,等到马匹近前,方始突然绷紧绳索,往马足上拦,令人猝不及防,方能收功。但这时情况不同,三道绊马索都是利用崖石树木系死的,离地约有两尺,不但马上人看得很清楚,应该连马都能看得到。
  话虽如此,关键在乎突然转折,明明看见,就是勒不住马。最前面并行的两骑,疾驰之际,其中一骑突然勒马,勒得很重,只听唏律律长嘶,马如人立;另一骑大概是马好,一跃再跃,通过了绊马索,但听得后面马嘶,自然要收缰回顾。
  回顾来一看,已经糟不可言了,就为的第一骑骤然直立,挡住了后面的马,碰撞在一起,双双倒下。这一下越发挡住了路,有的勒住,有的收不住缰也倒在地上,有的比较矫捷,蹿越而遁,但只顾得倒地的同伴,未想到前面还有绊马索,连人带马从绳索上翻了过去,重重地摔得个半死。
  何庆奇见此光景,喜不可言,首先就射出一支箭。这是信号,二十个弩手接连发矢,既快且准,一下子就射死了好些契丹兵。
  耶律斜轸得报,知道中伏。但山道狭窄,自己没有办法到前面去处理,只能高声传令,列阵还击。当然还击也是用弓箭,只是目标不准,无伤宋军。可惜的是,宋军的弓箭有限,何庆奇眼看箭壶已空,轻轻拍了两掌,示意大家潜身而退。
  又是一场突袭。来得不测,去得突然。耶律斜轸这时才能策马而前,视察战况。
  一场惊扰,不久平定,耶律斜轸也已到达大队前端,查问究竟。经过各种研判,断定只是少数敌人伏击,情况与前一天夜里所遭受的困扰差不多。
  这使得他很恼怒。但奉召赶回的命令,亦很紧急,不能留下来作一次彻底的报复,而就此离去,实在于心不甘。他立马遥望,隔涧的密林丰草,巨石深坑中,隐约可以发现敌人的影子,心里便想,能将那些人引诱出来,再以密集的弓箭攻击,是个可以出气的好法子。
  主意一定,立刻就有了计划,下令调集弓箭手,拉长了排面,分为前后两排,间隔相错。第一排朝有树木的地方,发射火箭,引起燃烧,让宋军存身不住时,第二排接着放箭。然后是第一排再放,交替而行,毫无间隙,要教宋军逃不掉。
  这个策略在优势兵力之下执行,相当厉害。何庆奇在他驻马指挥之时,便已有了戒心,及至弓箭手列阵,动向更为明白,急急率队撤退。但这一下,踪迹显露,反更不利。
  “走,走,快走!”何庆奇也顾不得再做遮掩,索性大声催促。
  大家都很明白,敌人隔着一道涧,只要逃出一箭之地,在他们的射程以外,就不碍了。只是一箭之地,百步之遥,也不是片刻之间走得到的,所以一面七高八低地逃,一面还在注意隐蔽的地方,等敌人箭一发射,先躲一躲再说。
  突然间,破空之声大作,一排火箭,拖曳着一溜火焰,像把梳子似的,越顶而过,落在前面。这是先要断绝宋军的后退之路。大家正在错愕之间,只听得接二连三地惨呼,已有好些人中箭倒地了。
  接着第二批箭到。要逃不能,只能就地俯伏。而就在这时候,听到隔涧人喊马嘶,乱成一片,回头望时,土石飞溅,尘沙迷目,路上枝叶纷披地斜倒着一株大树。
  这是何小虎的大手笔。一上崖壁以后,他就跟林震建议,必要时可以断树阻道。林震认为这无论如何是有益无害的事,便同意他的办法。
  何小虎跟何庆奇学过伐木的门径,当时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斧,相准了“倒向”,三个人一起动手。及至看到耶律斜轸逗留不走,知道他有攻击的行动,越发加紧砍伐,终于砍倒了大树,出其不意地让辽军又吃了一次亏。
  这株大树倒了下来,带动泥土沙石,奔泻而下,在辽军惊慌多于实际的损害,自然延缓了弓箭手的攻击行动。
  在宋军方面,想不到有此意外的助力,惊喜之余,蓦地里发觉,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有人大声一喊,便都被提醒了,拔脚飞奔,逃出燃烧着的林木以外,方始站定喘息。
  “完了!”耶律斜轸叹口气,“被敌人如此愚弄,真正扫尽颜面。”
  “都只为行军太匆促的缘故,不曾细细搜索。”哈依利说,“我看宋军伎俩,亦只如此,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还是走我们的吧!”
  “也只好如此了。”耶律斜轸恨恨地说,“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忍耐为上。”哈依利说,“等国内局势平定了,整顿全师,横扫中原,那时教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两个人说了些口头解恨的空话。等扫除了路上的障碍,掩埋了同胞的尸体,继续赶路。滚滚黄尘,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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