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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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塘旁, 一众人面面相觑,郭氏瞧见被池水淹没的谢楚,顿时吓得厉声尖叫起来:“楚儿啊!快, 快救我女儿!”
  四周丫鬟婆子乱作一团, 尖叫声和嘈杂的脚步声混在一起, 连谢浦成都慌乱了。
  谢宁没有管这些人,攥着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玉佩破碎的地方。恍惚间, 一道人影极快地行了过来。
  “滚开!”
  那人长袖一甩,还好她及时往后退了几步,才没被他推到。一抬眼时, 只见顾怀瑾毫不犹豫地就跳进了池塘中,抱起了奄奄一息的谢楚。
  垂在水面上的衣袍舒缓,荡开一圈圈涟漪。凉薄的唇瓣抿出一个瘆人的弧度。那双微挑的丹凤眼就直勾勾地盯着谢宁, 依稀可见其中滔天的怒意。
  谢宁压根没有看他,目光还定在地上的玉佩碎片上,行了几步, 将碎片拾起。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收拢掌心, 玉佩缺口几欲将她的手指划破。
  她的玉佩碎了。
  郭氏急忙围到谢楚和顾怀瑾身旁,见得自家的心肝宝贝此刻浑身湿透, 冻得小脸苍白, 瑟瑟发抖。她心疼得大喊起来:“楚儿, 你怎么样?能听到娘说话么?你醒醒啊, 楚儿!”
  谢浦成面色也极其难看, 看向谢宁的目光冷得像池塘里的冰。好好的回门之日, 竟叫她一个人将整个谢府都闹得鸡犬不宁。
  顾怀瑾望向谢宁, 沉声斥骂:“来人,将这个意图谋害王妃的女人拖下去。”
  满是怒火的声音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谢浦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向前几步,当即就开口替谢宁求情:“王爷,这使不得啊。这是我的二女儿,刚刚应当只是两姊妹玩闹,一时没了分寸,请您三思啊!”
  听到是谢楚的姐姐,顾怀瑾眼中的怒火反而更重了。他看得清清楚楚,是谢宁恶意将谢楚推到池塘里,想要她的命。没想到,他的王妃性子淡泊不喜争,却有这样一个恶毒的姐姐。真不知她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
  他勾唇冷笑,睨眼瞧着谢宁:“楚儿说她有一长姐,温柔贤良,今日一见,倒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了。”
  他本怒火正盛,忽觉怀中人动了动。一低头就见得谢楚眼睫微颤,像扑棱着两把小扇子,悠悠转醒。
  她费力地攥紧了顾怀瑾的衣袖,面色苍白,流着泪冲他摇头:“夫君,别怪姐姐,都是楚儿不好,是楚儿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你千万不要迁怒她。”
  她的话断断续续带着颤音,不仅没有抚平顾怀瑾的怒意,反而让他眼里的寒霜更重。他怜惜地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解下大氅将她裹紧。抬头对上谢宁时,面上的柔情尽数结成了冰。
  这到底是谢楚的姐姐,加之有谢家人为她求情,他也不能真的将谢宁处置了。只是嘴角微微扯出一丝冷嘲,睨眼瞧着她,却是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从今以后,本王不想再见到此女。”
  听到这满是威胁的话,谢宁才抬起了眼眸,见到顾怀瑾时,她的眼神动容了一瞬,竟是她救过的那个男子。可她现在已然没有精力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了,见得他冷冷的目光,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这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她真是不想与他有半点牵扯。
  顾怀瑾的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冷哼了一声,抱着谢楚便要往外走。谢浦成急忙上前一步,问道:“王爷这是要去何处?府里备了热水和衣服,先让楚儿换了吧。”
  顾怀瑾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脚步未停:“不必了,谢大人还是想想该怎么给本王一个交代吧。”
  他说罢就拂袖而去,水滴顺着他的衣袍滑落,淌在地上。
  伏在他怀里的谢楚彻底松了一口气,她总算将谢宁这个心头大患给解决了。信王殿下现在也一定对她厌恶至极。就算以后谢宁跑到信王面前说些什么,他也只会当她是心机深沉,冒领功劳。
  思及此,谢楚低垂的眼眸里滑过得逞的笑意,面上却还是一片惨白,柔弱可怜地贴在信王胸前。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都疼,可这些皮肉之苦和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相比又算的什么?
  信王是她的,王妃之位的尊荣也是她的。至于谢宁,要怪就怪她正好挡路了。
  眼见顾怀瑾和谢楚的身影越走越远,郭氏再也忍不住扑过来,指着她劈头盖脸地怒骂:“你这个黑心肠的,楚儿是你妹妹,你明知道她身子弱,竟然还这样害她?亏得我从小到大把你当亲闺女养,竟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她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谢浦成身上靠,“可怜我的楚儿,本以为她能过几天好日子了,怎么就有人这么见不得她好?这是铁了心地要她的命啊!”
  自从信王走后,谢浦成一直面色铁青,气得胸膛都在起伏了,郭氏的哭嚎更是让他烦闷。他指着谢宁,怒道:“你心中有气,我们都知道。让你替嫁,是我们谢家对不起你。楚儿也一直觉得对你有所亏欠,处处都忍着你、让着你。当初你出嫁,她还让我将她那一份嫁妆统统给你。众目睽睽之下,她还要替你求情。可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去要她的命?她是你妹妹啊!”
  在他看来,谢宁就是因为被逼替谢楚嫁给周显恩而心生怨恨。而谢楚则是一再容忍她,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要为她遮掩、求情。他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个二女儿如此心狠手辣?简直让他胆寒。
  谢宁抬起眼,眉尖紧蹙,她指着旁边的池塘,一字一句道:“父亲,刚刚是谢楚自己故意掉进去的,你们都没看见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不清楚么?我若真想要她的性命,又怎会用如此蠢笨的方法?”
  谢浦成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这湖水寒得彻骨,谢楚一向是个风吹就要病倒的身子。跳进这冰水里怕是不要命了。
  他扯着嘴角,嗤笑一声:“难道楚儿还能傻到自己跳进这湖水里,连命都不要,就为了害你?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若不是卖周大将军一个面子,我今日定要重重地罚你,这么多年的诗书礼易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敲打在谢宁的心头。寒意从四肢百骸传来,她本欲脱口而出的解释都在一瞬间散了,她甚至觉得张一张嘴都没力气。
  原来刚刚她父亲为她求情,不是因为信她,只是因为她是周显恩的夫人。
  若她没有嫁给周显恩,那今日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了。她救过的人,她最亲的人,都不信她,反而只当她是蛇蝎心肠的恶人。而在这些人眼里,谢楚用一份嫁妆,一句求情,就可抵了她一生的幸福。
  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顾着什么情面。
  她仰着头,直勾勾地瞧着谢浦成,语调嘲讽:“父亲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您并非不信我,只是顺着信王殿下罢了。之前不也是如此么?让我嫁去周家,不也是为了讨好他么?父亲,你心里可曾有过……”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声音太过突兀,惊得一旁大哭的郭氏都身子一抖,拭泪的帕子差点落在地上。
  谢宁白皙的脸上瞬间显出几个清晰的红指印,她就愣在那儿,神情有些呆滞,没有喊疼。只是前睁着眼,似乎失了魂一般看着谢浦成还停在半空的手掌。
  谢浦成目光也闪烁了一瞬,有些错愕,他也只是在气头上,并没有真的想打她。他唇瓣翕动。刚想说些什么,抬眼见着谢宁冷冷的眼神,他的心头又被盛怒填满。
  这个二女儿一向顺从,从未忤逆过他半句,今日竟然敢接二连三地顶撞他。去了一趟周家,不知被使了什么迷魂汤,竟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
  他抬手指着谢宁,连声音都因为太过激动而差点破音:“你果然跟你娘一样,就是个悍妇!”
  他的话音刚落,谢宁就笑了,像湖上的冰渣子一点点断裂来。那笑声零零星星的,让谢浦成面色一僵,呼吸声更加粗重了。
  风卷着雪凝子落在发间,连带着鬓角的发丝都凌乱了。谢宁抬起眼望着他,满是嘲讽:“爹爹瞧不起娘亲,厌恶她。是,她的脾气不大好。可您别忘了,当年您还只是一个穷书生时,就是您最瞧不起的人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了你,供你读书进学。若不是为了你,她又怎会积劳成疾,可到她死的那一刻,您有正眼瞧过她么?您只顾着您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糟糠之妻,又算得什么?”
  谢浦成的脸上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眼底是压不住的怒火。可谢宁已然不想再去为这些人遮掩了,她心中积压了十多年的痛苦,也陪着他们装傻充愣了十多年。
  她抬手指着一旁的郭氏,满眼嘲讽:“您以为只有她是真心待您?她温柔小意?爹爹,清醒些。当初您家道中落的时候,您这位体贴入微的表妹又在哪里?您若不是国子监祭酒,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有谁会对您好?”
  她的声音顿了顿,低得快要听不清:“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惜她已经不在了。就算她把心都挖出来给您,您也嫌她只是个村妇上不得台面。可没她,哪来您今日的国子监祭酒!而我母亲尸骨未寒,您便另娶新妇,今时今日,又卖了自己的女儿谋求荣华富贵,您还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嘲讽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院墙内,谢浦成和郭氏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我和老爷情深意笃,你这恶毒的女人,害完我女儿,还要来挑拨我和老爷的关系是吧?”郭氏气结,涂着丹蔻的手指都颤抖着,鬓发间的金钗不住地晃动。
  谢宁低头闷笑,再抬眼时,看向郭氏的目光满是恨意。那眼神太过瘆人,郭氏不自主地冷得打了个摆子:“你是用什么手段进了谢家的门,你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么?你们所行所为,只让人觉得不齿。扯着一块遮羞布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几年,就真觉得没人知道你那下作的嘴脸么?但凡你还有半点羞耻心,都该去我母亲灵堂前谢罪!”
  郭氏身子一僵,面上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
  谢浦成更是气得不轻,气血上涌,直冲得他心头暴戾涌起。他这辈子最痛恨别人提起他以前是靠发妻奉养的。谢宁一字一句都像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当年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又怎至于娶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为妻?粗鄙不堪,蛮横无理,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那样女人为他做妾都不配。
  谢宁挑眼瞧着他涨红的脸,只有冷冷的嘲讽。那嘲讽落在谢浦成的眼里,他仿佛又看见了原配妻子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横眉竖眼地瞪着他:“姓谢的,你果然还是这么没出息。以前靠我,现在靠我女儿。我呸,窝囊废。”
  他目露凶光,眼前谢宁的脸渐渐和那个幻觉重合,他低吼一声,抬起手掌就要去打她。这一巴掌,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他所有的屈辱和怒火。
  谢宁没有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嘲讽地看着不知是因为怒急还是羞愧而满脸通红的谢浦成,她的父亲。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却只见谢浦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颗青枣落在地上,滚了几转。他的脸扭曲着,吃痛地捂着那只手。
  “谢大人这是想对我夫人做什么?”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责难。
  谢宁身子一僵,挡在眼前的碎发轻晃,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目光所及,唯有那个从假山后显出身形的男子,他就坐在轮椅上,睥睨众生。
  谢浦成回过头,见到周显恩时,满身的暴戾才在一瞬间压了下去,他似乎有些慌乱,没有想到周显恩竟然会到这儿来。
  还未等开口,就见得周显恩身后冒出一个戴着红色抹额的脑袋。谢浦成气不打一处来,果然是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兔崽子。
  谢辞浑然不觉,目光在面前的几个人之间流传了几回,最后停在了谢浦成身上。他鼻翼一扯,瞪大了眼尖声道:“爹,娘,二姐,这大冷天的,你们仨围在这儿做什么?”他眼珠子咕噜一转,手指挠了挠下巴,“难不成是三缺一推打马吊?”
  郭氏见谢浦成面色不善,她眼皮一跳,差点被他气得吐血,小兔崽子当着老爷的面还敢提这些赌博场上的事。她咬着牙挤出笑意:“辞儿,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是还有功课未做完么?快些回书房去吧。”
  她面上忍着,实则也是气得牙痒痒,看这阵势,不用想就是谢辞将周显恩给推进来了。奈何这是她自己生的混世魔王,有火也得忍着。
  一听要赶他走,谢辞立马双手握紧了周显恩的轮椅,大有死不放手的架势:“我不走,我二姐夫还在这儿呢。”他低下头,露出一口大白牙,讨好地道,“二姐夫,你刚刚那枣子咋弹出去的?教教我呗。”
  谢浦成本就生气,一听这混账竟然还看不清场合,自己父亲被打了,满脑子想的只有学功夫。他简直气得想冲过去踹这个不肖子一脚。奈何周显恩在一旁,他只是冷着脸开口:“你娘让你下去,听不懂么?还是嫌先生给你留的课业太少了?那我明日便再给你请个先生回来。”
  谢辞平时最头疼舞文弄墨,家里一个先生就够他头大的了,一听谢浦成还要给他加一个,他立马松开手,身形如猴子一般往后跳了几步。
  “我去,马上就去!”他一边往书房跑,还不忘回头冲着周显恩喊道,“二姐夫,你记得等等我,我做完功课就来找你,可千万别忘了啊,你要教我功夫的。”
  谢浦成一张脸黑成了锅底,郭氏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这臭小子没个眼力见也就算了,不去跟信王殿下多走动,竟然跑这儿跟一个残废套近乎。
  一旁的谢浦成看了看周显恩的脸色,见他不甚在意,这才低着头行礼:“大将军,犬子让您见笑了。”
  周显恩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轮椅,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谢大人还没告诉我,你刚刚想对我夫人做什么呢。”
  谢浦成面色一僵,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没想到周显恩还是不依不饶地。他清了清嗓子,斟酌道:“大将军,此乃家事,不过是小女犯了些错,下官稍加训斥罢了。”
  周显恩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声:“家事?她与你有何关系?嫁给了我,她便是我周显恩的人。”他略歪了歪身子,含笑地看着谢浦成,“看来这两年我是睡得久了,竟不知何时起,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也能教训本将军的夫人了?”
  谢浦成瞳孔微缩,因为羞愤而涨红了脸。一旁的郭氏也被周显恩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气得不轻。不过是个残废竟然还这么嚣张,她讥讽地开口:“大将军,再怎么说,您也是我们谢家的女婿,这样跟老爷说话恐怕是不妥吧,便是信王殿下也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谢浦成浑身一震,仿佛一股热血倒冲回了头顶。他黑着脸冲着她低声斥骂:“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给我闭嘴!”
  郭氏本还仰着下巴,一脸盛气凌人,忽地被谢浦成这么一训,整个人都懵了,又委屈又气愤,她这可是帮他出头,竟然还反被骂了一通。她动了动嘴,还没发声就被谢浦成一个威胁的眼神给瞪回去了。她悻悻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是不屑,一个残废有什么可怕的?
  周显恩挑了挑眉眼,似笑非笑:“哦?顾怀瑾也来了?倒是有些年没见着他了。”
  郭氏瞪大了眼,被惊得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这个周显恩好大的胆子,直呼信王殿下的名讳不说,言语上还敢如此不恭敬。她急忙看向一旁的谢浦成,想他训斥这个蔑视皇室的人几句。
  可他一直低着头,对周显恩的话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夫人正盯着他,可他明白,周显恩虽然是出了名的狷狂,那也是因为他有那个狂妄的底气。
  兆京谁不知道这个周阎王的名头,喜怒无常,六亲不认。就算他残废了,他也是圣上亲封的镇国大将军。大盛被割让出去的九州三省都是靠他打回来的。从军十年,战功彪炳,年仅十七岁时,就将北戎战无不胜的燕池王一剑斩于马下。
  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容小觑。不少人都误以为当今圣上忌惮他,想要他命。其实不然,圣上是绝不会让他死的,这样一个坐在轮椅上,命不久矣的权臣,可以替她做事,又不会让他的帝位受到威胁。这些妇道人家不懂个中利害,谢浦成在官场混了多年,是一直了然于心的。
  “拙荆口无遮拦,大将军莫怪。”他低头行了个礼,自从周显恩来了,他的腰身就没有直起来过。
  “她说的对,是我唐突了,您是我的岳丈大人,哪需要向我行礼?”周显恩淡淡地开口,尾音上扬,不紧不慢,却是命令的口吻,“把腰身挺直了,再跟我说话。”
  谢浦成指节都被攥得泛白,灼烧感从耳垂蔓延到面部。他还是端正地站在了一旁,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周显恩瞧着他这样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挑眼笑了笑。目光又冷冷地扫过他身旁的郭氏。郭氏被他那样的眼神盯着,莫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就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他嘴角划过一丝嘲讽的弧度,欺软怕硬,这样的人,真是多看一眼都嫌脏。他的目光停在了谢宁身上,她就站在那儿,脸上一道清晰的掌印,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指缝渗出鲜血,滴落在雪地上。
  他的目光一沉,闪过些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暴戾。
  “岳丈大人,不知我夫人做了什么,劳累您这么大动肝火?”他扬了扬下巴,面上还是戏谑的笑,只在眼尾勾着几分冷。
  谢浦成眸光复杂地闪了闪,明显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威压更重了。周显恩这是摆明了要为谢宁撑腰了。他袖袍下的手紧张地摩挲着,半晌没有整出回言。
  这让他如何回答?他身为父亲,教训谢宁,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若是说了,岂不是在挑起信王和周显恩之间的矛盾?届时他是两边都得罪了。一边是自己的面子,一边是周显恩的威压,他实在难做。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晌,在听到周显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他一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大将军严重了,是下官一时糊涂了,下官不该对宁……尊夫人动手。”
  周显恩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尾音拖长。坐直了些,还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指甲:”看来,我这个大将军的面子是越来越不值钱了,谢大人倒是满不在意的样子。”
  谢浦成的腰弯得更低了:“大将军言重了,您劳苦功高,又有谁会对您不敬呢?况且今日是宁儿回门的日子,也是一件喜事,万万不会伤了和气。宁儿她是您的夫人,自然无人敢委屈她。”
  周显恩往后靠了靠,唇角勾笑:“您刚刚说什么,再大声点,本将军听不清。”
  谢浦成面色一僵,却在周显恩冷冷的目光中低下了头,面色涨红:“下官有错。”
  周显恩冷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冒犯了本将军,对着我说这些话作甚?”
  谢浦成抬起眼,就见得周显恩低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旁的郭氏眉尖紧蹙,实在忍不住开口:“周大将军何必咄咄逼人,今日是家宴,还是该和气些……”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得周显恩扬了扬下巴:“原来这就是谢大人的家风,一个继室,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本将军指手画脚了?”
  郭氏一愣,面上又羞又愤。可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的谢浦成身子一僵,急忙冲她大喝:“大将军行事,也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够置喙的么?”
  郭氏被他吼得呆住了,满眼的不可置信,眼眶慢慢就红了起来,瞧着是柔弱可怜。
  谢浦成见她如此神情,心头又不由得生起一阵怜惜。可周显恩还在一旁看着,这冲撞之罪,今日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他低着头,腰身弯折,恭敬地道:“下官治内无方,让您见笑了,实在惭愧。”
  周显恩抬了抬手,不冷不淡地道:“谢大人所言有理,既然以往治内无方,那就现在好好教教你夫人规矩。”
  郭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显恩。他凭什么罚她,这人还有没有王法?
  可一旁的谢浦成没有为她求情,只是点头称是对于郭氏望向他的目光,也只当看不见。周显恩性子乖戾,行事作风跟个疯子一样,睚眦必报。
  他心中又有些烦闷,谁不知道周显恩不能惹,偏偏郭氏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去顶撞他。看来他平日里真是太过纵容她了,竟让她如此失礼。
  他眉头紧锁,对着一旁的郭氏铁青着脸道:“你今日如此有失妇德,还不快给我去祖宗祠堂好好思过,好好记住,日后谨言慎行。”
  “我……”郭氏气结,她是在为他帮话,如今倒成了她的过错了?她的女婿可是堂堂的信王殿下,她凭什么领罚?
  见她没动作,谢浦成眼中阴郁更甚。平时见她聪明,今日怎生得如此蠢笨?
  郭氏瞧着他第一次对自己如此发狠,吓得她身子一抖,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谢浦成一慌,按捺不住对她放缓了神色。
  “哭得难听死了,再发出半点声响,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周显恩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悦郭氏的哭声。
  郭氏吓得身子一抖,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了。因为哭得太狠,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乍一看跟个鬼一样。
  周显恩皱了皱眉,有些嫌恶地道:“给我滚远点。”
  郭氏捂在胸口的手狠狠揪着衣服,最后还是低着头应了。慢腾腾地去了祠堂领罚。只是走之前,余光恨恨地落在周显恩身上,她过几日就去告诉信王,让他好好治治这个该死的病秧子。
  周显恩转动了轮椅,慢慢靠近了谢浦成,在他惊恐的眼神中,以手托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岳父大人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国子监祭酒了,这兆京待着也甚是无趣,不如我向陛下请旨,让您一家老小出京去,换个地方为官,您意下如何?或者您干脆在家好好休息,颐养天年?”
  听到他的话,谢浦成脸色一白,当即就跪了下来,额头冷汗涔涔,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大将军恕罪,臣在兆京待得习惯了,只愿做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不敢有别的奢望,怕是要拂了大将军的好意了。”
  他这样说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快要吓得喘不过气了。他这样的四品官,若是真得罪了周显恩,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
  他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当上国子监祭酒。要是被贬谪,那这辈子都完了。
  瞧着谢浦成这副被吓坏了的模样,周显恩嘲讽地轻笑了一声,刚刚打自己女儿的时候倒是盛气凌人。
  这种人,真是让他觉得恶心。
  周显恩仰起下巴,冷冷地道:“既然想在兆京待下去,那就好好受规矩,什么人是你能碰的,什么人是你不能碰的,从今日开始,就给我好好地记住。”
  谢浦成急忙将头垂得更低了,连声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绝不敢有忘!”
  见他还算老实,周显恩就没心思再去搭理他了,淡淡地开口:“不是要备家宴么?既是我夫人回门的好日子,您还待在这儿作甚?”
  这种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
  谢浦成愣了愣,随即应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去准备”
  说罢,他就赶忙起身,如释重负一般急忙走了,还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腕上被周显恩那颗青枣打中的地方已经是青紫一片了,隐隐作痛。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就退下了
  花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缝隙的声音,呼啸而来。白茫茫一片里,只要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周显恩沉默了许久,冲谢宁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过来。”
  谢宁一直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才抬起了眼,正对上周显恩的目光。他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虽面若寒霜,眼神却再无冰棱。
  她低下头,慢吞吞地向他走了过去。淡紫色的袖袍下,被割伤的手指已经不再渗血了。她颔首立在轮椅旁,没有说话。周显恩伸出手,指尖就抵在她的面颊上,冷得有些刺骨。谢宁一惊,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眼睫微颤,泪珠就抖落下来。
  眼泪滴在他的食指上,有些灼人,他神色恹恹地开口嘲讽:”为了这么些人哭,真是蠢。”
  谢宁低垂眼帘,没有反驳。可抵在她脸上的手指复又往上移,轻轻地为她拭去了眼泪。他的指腹带了薄茧,有些粗糙,动作却出奇的温柔,惹得她身子一僵。
  “记住,你是我周显恩的妻。要哭,也只能为我而哭。”
  没等谢宁回味他话中的含义,停在她脸上的手就收回了。她抬起眼睑,愣愣地看着周显恩。四下的寒风裹挟冬雪而来,尽数灌进他的衣袍内。
  他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不耐烦::“日后谁敢对你不敬,只管还回去就是了。你就算是将天都捅出一个窟窿来,也有我给你补上,怕什么?向来只有我周显恩踩别人的。你是我的人,谁欺负你,你就给我打回去,出了事,我担着。”
  周家人也好,谢家人也罢,他的夫人就不是给别人低头的。
  谢宁压低了眉头,轻声道:“将军,谢谢你,我……我没事。”
  她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气闷就更甚。他忽地伸出手,抚上她的左脸,上面还留着清晰的指印。谢宁微睁了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只见他挑眼笑了笑,手指掐了掐她的脸:“这样也没事?”
  谢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的水雾越积越多,汇成一大片,却被她强忍在眼眶里。眼前的周显恩越来越模糊,她没忍住哽咽着开口:“疼。”
  周显恩的手一松,他冷着脸开口:“疼就给我哭出来。”
  谢宁和他四目相对,手指握着的玉佩碎片扎进了掌心。她忽地低下头,肩头不住地颤抖。良久,久到耳畔只剩下萧瑟的风声,眼泪才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她很疼,脸上疼、心里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厌恶她,因为她那张和她娘几分相像的脸。她以为只要她收敛性子,打断爪牙,不争不抢,父亲总会喜欢她的。可她错了,无论她怎样小心翼翼,她始终是被厌弃的那一个人。
  她挡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泪水从指缝渗出,哭到最后她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事物了。只隐约觉得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掌心蔓延开浅浅的暖意。她身子一僵,眼泪更加肆虐。
  风吹过一树的繁花,雪凝子混着花瓣落下。周显恩低垂眼帘瞧着她,谢宁低着头,水渍凝在眼睫,因为哭得太凶而抽噎着。良久,她才握住了周显恩的袖袍,嘶哑着嗓子开口:“将军,我们回家吧。”
  谢家于她,除了她哥哥,已然不再有什么牵挂了。谢浦成再如何,也是她的父亲,今日算断了最后一点念想。从此,她也不会再寄希望于他了。
  她知道有周显恩在,待会儿她父亲和郭氏肯定不敢做什么,反而要对她毕恭毕敬地。可她真的很累了,已经不想再去管这一家人如何了。
  他们恨她也好,怕她也罢,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周显恩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冷冷地道:“这样就回去了?”
  谢宁轻笑了一声,抬起头,眼眶有些红:“窗台上的梅花该换水了。”
  周显恩的身子一僵,眼神也飘忽了一瞬。好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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