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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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谢宁在屋里点起了烛火,又将刚刚煮好的挂面摆到了桌案上。因为是他的生辰,她还特意煮了鸡蛋。她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 只得按照他平时的口味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做好这些。
  可周显恩却迟迟没有回来。
  她端坐在入门处,胳膊撑在桌子上, 拖着腮,望着门外。直到她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响起,周显恩的身影才在夜色中渐渐走出来。
  她惊喜地抬了抬眼,睡意全无,立马站了起来。周显恩进门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却在看到谢宁的时候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如同山雨欲来, 整个人都隐隐和平时不太一样。谢宁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将军你应该饿了吧, 我给您准备了晚膳, 再不吃就要凉了。”
  周显恩没有抬头,只是不冷不淡地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他说罢了,就推着轮椅要往床榻上去,似乎是想睡了。
  谢宁瞧了瞧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做的一桌子的饭菜。低垂眼帘, 遮住了眼底的一些失望。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手指搅着衣摆。良久, 才颇有些内疚地道:“对不起, 将军。”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知道周显恩从昨天开始就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昨日她哥哥的事,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在意他的生辰。
  她真的很想把话都说清楚,不想和他这样冷淡下去了。
  听到她的声音,周显恩宽衣的动作一顿,眉头紧锁,眼中的烦躁终究还是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她没做错什么,却还要来哄着他。
  他转过身,推着轮椅到了桌案旁,虽面上隐隐有冷色,却也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见到周显恩过来,谢宁抬眼笑了笑,有些意外的欣喜。他肯过来吃饭,应该就是接受她的道歉了。思及此,她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这些都是你做的?”周显恩看着桌上的菜,没有动筷,声音带了几分嘶哑,像是久未开口,眼中的阴翳却消散了一些。
  谢宁轻轻点了点头,不自觉笑了笑,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只是觉得周显恩能像现在这样跟她好好说话就很好了。
  不过她还有些内疚地道:“将军,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今日是您的生辰。所以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下次,我一定好好给您准备礼物……”
  她其实很想说让他不要再生她的气了,可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却见得他抬起眼,眉头紧锁,冷冷地看着她:“谁告诉你今日是我生辰的?”
  不知为何,谢宁突然觉得他现在的神色有些吓人,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冷得让人发颤。
  她愣了愣,手指绞了绞衣摆,讷讷地开口:“我听府里下人说的,才知道是您的生辰。我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要是这些菜不和您的胃口,嗯,还有这碗长寿面,过生辰都得吃的,这样就能给您带来好运了。我特意给您做的,您试试好不好?”
  周显恩的脸色在她说到生辰的时候,一瞬间变得很难看。目光冷冷地扫过桌案上摆置的菜式,气的胸膛都在起伏了。
  尤其是目光落在那碗长寿面上,眼中更是隐隐带了血色。
  “谁让你做这些的?”他坐在轮椅上,怒视着谢宁,声音带着和平日完全不同的戾气,让她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面对他的质问,谢宁在一瞬间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为何他会这么生气。
  她急忙解释:“将军,我只是想给您过生辰,我以为您是在生我的气……”
  可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得周显恩的眼神从盛怒变为了暴虐,直直地盯着她看。也只是一瞬间,他整个人就阴沉了下来,连放在轮椅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将军若是不喜欢,那我把这些菜撤回去。”谢宁急忙站起了身,要去收回盘子,周显恩的神色很奇怪,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刚刚动身,却见他一抬手,桌布被掀翻,大大小小的盘子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突兀地响起,刺耳又吓人。
  桌布裹着瓷器碎片,门口的烛火都被扑灭了一盏。鸡蛋滚在地上,打了几个转才停在她脚边。
  谢宁微睁了眼,失神瞧着碎了一地的盘子,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这些菜,是她在厨房做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的,就算不喜欢,跟她说一声就好了啊。
  她低下头,终究是没说什么,眼眶却是慢慢地红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却莫名其妙会冲她发脾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
  周显恩就坐在原地,背对着谢宁。身形紧,微微颤抖,一头墨发凌乱地散着。死死地握着扶手,指节泛白,青筋暴鼓,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良久,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的话,生冷又僵硬:“出去!”
  “将军,是我做错什么了么?”谢宁站在原地,微张了嘴,眼中却慢慢浮现出雾气。她真的不知道,周显恩会这样生气,她想不通。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了。
  她只是想努力地跟他好好相处,她真的不喜欢两个人不说话的样子。很多时候,她都好想直接问他,他为什么生气了,为什么不理她。她想让他别这样了,可现在,她只觉得喉头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不是么?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餐盘打翻的声音渐渐消失,整个屋子陷入死寂。烛台上的火光明灭不定,跃动在纸糊的窗户上。
  “我若是做错什么了,你跟我说,我同你道歉,可你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了,“我想着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会这样生气。这两日都是如此,您……”
  谢宁觉得喉头堵得慌,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声音了。可她的目光触及他放在轮椅上的手时,还是微睁了眼。
  他的手像是刚刚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汩汩地流血。应该是掀翻餐盘的时候被割伤了。
  “你的手受伤了。”那一片血色怵目惊心,她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往前走着,想去看看他的伤势。
  周显恩转过头看向她,一半的脸映在烛光里,一半隐在阴影中。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丝毫温度。只是望着谢宁的眼睛,缓缓地开口:“我让你出去!”
  冰冷的声音响在屋内,撑柱旁的烛火幽微。谢宁的脚步就硬生生地被他的眼神吓得停了下来。
  可他手上的伤还在流血,淌在地上,很快就汇成了小小的血泊。他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她虽然害怕,终究放心不下周显恩的伤。她快步走到他身旁,拿出手帕就要为他包扎伤口。可她刚刚伸出手,就被周显恩狠狠地攥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根本挣脱不开。此刻盛怒之下,力道更是没有分寸。谢宁白皙的手腕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红了起来,她拢了拢眉尖,眼里的雾气也越来越重,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只要一眨眼就会掉下来了。
  周显恩睨眼看着,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了,让你走。”
  “可……你的伤还在流血。”谢宁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连开口说话都有些艰难。
  周显恩眼中的阴郁更重,他一用力就将谢宁整个人都向他拉近,几乎快要贴在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宁呼吸一滞,睁大了眼看着他。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你不是要走么,那你现在就给我走,走的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在谢宁错愕的神色中,他生冷地开口:“别假惺惺的了,虚伪。”
  为了报恩才委屈求全留在他身边,现在看到他这样的真面目,她一定是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了。
  以前她没有选择,现在她哥哥回来了,她想走不就是随时的事么?
  留在他这样一个脾气不好的废人身边,她肯定早就厌烦了。他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他是恶鬼,暴虐嗜杀,人人畏惧。
  所有的人都在等他死的那一天。
  她肯定也是这样以为的,他没有几年可活了,所以才待在他身边。过一两年,他死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了。
  与其等着她离开,不如亲自让她走了,起码不会有被背叛的感觉。
  直至感受到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他的动作一滞,看着谢宁的脸,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谢宁抬头看着他,眼眶通红,似乎有些发愣。原来她做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惺惺作态。
  原来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虚伪的人。
  良久她才低低地开口,像远山上的云雾风吹就散:“所以,将军一直是这样想我的么?”
  周显恩皱紧了眉头,握在她腕上的手一松,眼中不可遏止地涌动出痛楚的情绪,却在一瞬间被他掩藏了下去。
  他别过眼,推着轮椅往塌上走,身形消瘦,肩胛骨似乎快要戳破薄薄的衣衫,在夜色中渐渐变得朦胧不清。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可以触碰到对方。
  可他只是冷冷地开口,声音没有了戾气,反而透着深深的疲惫:“你走吧。”
  谢宁还站在原地,耳畔散落的鬓发有些凌乱,眼睫一颤,泪珠子就落了下来。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只是笑了笑,声音虚浮:“好。”
  既然他都是这样想她的,那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反正,在他心里,她已经是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了。
  她站起身,踩着一地的瓷器碎片,慢慢地往门外走去,一步一步,身形摇摇欲坠。直到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她停了一会儿,屋内依旧只有无边的死寂。
  她闭了闭眼,泪珠顺着纤细的脖颈滑落,终是渐行渐远了。
  屋内的周显恩坐在轮椅上,外面的脚步声慢慢听不见了。只有夜风卷着窗户,啪嗒作响。案台上的桃花谢了,只留下发黑的枯枝。
  喉头一阵痒意,他俯身剧烈地咳了起来,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隐隐透着黑色的鲜血落在地上,他扶着床栏,面上只有一片沉寂。
  良久,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地上那碗打翻的长寿面上,忽地低头笑了笑,带了几分自嘲。
  谢宁很好,好到和她在一起,让他差点都快忘了,原本的他是个怎样的人。
  身处黑暗太久,见着一点点的光都得意忘形了。
  这碗面就是在提醒他,他这一生都该活在黑暗里,他的罪,他做过的事永远都洗脱不了。他有什么资格过得好,是他妄想了。
  他活着的每一天,只是为了赎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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