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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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 入夜。
  月明星稀,四面高墙深院,间或传来几道虫鸣声。探出墙头的梧桐树拦下了一层层阴影, 被风一吹,如水流动。
  谢宁刚刚从前院回来,正要回湖畔小屋, 可穿过回廊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气, 她有些好奇地停下了步子, 探头望去。就见得院子正中是一方石桌, 而一身青衫的沈珏就趴在桌上。
  手边的酒壶空了一个又一个, 四下风大, 他像是喝醉了, 虽是趴在桌上,也仿佛随时都要摔倒。
  毕竟他也是周显恩的朋友,若是放任他一个人在这儿躺着,指不定会着凉。谢宁想了想, 还是下了回廊, 向他走过去了。屋檐上高悬的灯笼被风吹得四晃,在台阶上落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她走近了些,不由得捂了捂鼻子。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这酒味闻着都冲头。她正要将他叫醒, 让他回屋去休息, 还没有开口。就见他动了动身子,披散在身侧的墨发往旁边滑落, 露出戴着面具的脸。眼神有些迷离, 微微喘息着, 却是在轻声说着什么。
  谢宁以为他是喝多了难受, 又试探地喊了几声:“沈大夫,醒醒,沈大夫?”
  四周安安静静地,沈珏没有回应她。像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她想着,还是应该去叫个人来将他扶回去休息,正准备转身,就听到他的声音大了些,断断续续地叫着:“阿软……阿软……”
  他平日里的声音总是显得有些清冷、疏离。唯有念及这两个字的时候,才带了几分缱绻的温柔。
  谢宁的步子停了停,有些疑惑地瞧着他。阿软,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子的名字,难不成是沈大夫的心上人?不过她无意去探究别人的隐私,还是装作没听到一般,去叫人了。
  院子里的沈珏还趴在桌上,烂醉如泥。他用手扯了扯衣襟,冰冷的面具遮住了他脸上的神色,唯有唇瓣一张一合,反反复复地念着“阿软”。
  等到谢宁叫来几个下人的时候,沈珏似乎已经睡过去了。那几个下人急忙去将他扶起,一左一右架着,就要送他回屋休息。
  等人都走远了,谢宁见沈珏有人照顾,也便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睡觉了。余光一扫,却是见得石桌上铺开了一本书册。摊开的那一页还被人压折了。
  兴许这是沈珏落下的,趁着那几个下人都未走远,她便准备把这书册拿着,让他们放回沈珏的房里。她走到石桌旁,准备将书册合上,却被书页上画着的一株草的名字吸引了目光。
  忘忧草,这名字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这似乎是一本医书典籍,忘忧草的插画下印着一行小字:“世有一草,名曰忘忧,食之,则忘所爱。”
  她倒是觉得有些疑惑,一株草而已,吃下去就真的能忘记自己所爱之人么?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她不再多想,匆匆将书册合上,就拿去递给了庄子里随侍的下人。
  ……
  等谢宁回了屋,远远地就看见窗户上映出了淡淡的影子,却是像站立着的,她微睁了眼,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得那影子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随即便是一阵响动,像是什么碎在了地上一般,她急忙跑了进去。
  刚刚进门,就看见周显恩摔在了地上,轮椅立在一旁,他单手撑地,缓冲了些下坠的力道。右腿却因为不小心坐在了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上,而被扎得鲜血淋漓,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
  只用另一只手挡在面前,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碎发遮掩下的侧脸,下颚线因为不甘而紧绷着,咽下了重重的喘气声。凌乱的长发铺在他的躬起的脊背上,压出一个难堪的弧度。
  却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他转过身,瞧着刚刚进门的谢宁,双手张开,冲她挑眉笑了笑:“过来,扶我起来。”
  尾音上扬,还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谢宁急忙过去,半跪在他面前,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他被碎片割伤的腿,酸涩之感涌上来:“将军……你的腿受伤了。”
  似乎是她这样说,他才注意到一般。低下头的时候,果然看见自己的腿上被瓷器碎片扎中了,还在流着血,漫不经心地道:“哦,好像还真是扎到了。”
  他倒像是是毫不在意,抬手就把那几块碎片地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扔到了一旁。鲜血又渗出来了一些,将他的衣摆染红。谢宁皱紧了眉头,见到他拔碎片的时候还抬手捂住了嘴,眼里涌出越来越重的雾气。
  周显恩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用另一只没有染血的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这碎片扎我身上的,你哭什么?”
  谢宁被他捏着脸,第一次没有反驳他,只是别过脸,抬手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就急忙道:“您别乱动,小心扯到伤口,我去给您拿伤药来。”
  她说着就要去找府里的下人拿药,可还未起身,手就被人握住了,随即力道加重,她就直接落到了周显恩的怀里。
  她这会儿心里焦急,又不敢乱动,免得牵扯到他的伤口,只能尽量平和地道:“将军,您先放开我,我去给您拿药。”
  她话还没说完,宽大的袖子就盖在她的身上。周显恩抬头揉乱了她的发髻,将她圈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乖,让我抱一下就好了。”
  “将军,等会儿再抱好不好?您的伤口得敷药才行。”谢宁有些焦急了,可周显恩抱的紧,她只能慌乱地看着他腿上渗出的血,瞧一眼,眉头就皱紧一分。
  “小伤而已,过会儿就没事了,这么晚了,你也别瞎跑了。”周显恩又将她搂了搂,才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嘴角勾笑地看着她,“还不快扶我起来,难不成,想今晚和我一起睡地上?”
  谢宁见他摆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哽咽得有些难受。可周显恩总是含糊其辞,她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在。让他坐上轮椅以后,她还是没忍住蹲在他面前,想要去看看他腿上的伤势如何,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他握住了。
  他忽地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道:“没想到我夫人这么心急,就要来扒我裤子了?不过这儿不方便,你想看我,就扶我上床,我脱光了给你看。”
  谢宁被他这些调戏的话弄得差点身子一软,余光一扫,才注意到他刚刚伤的地方在大腿,若是想看,就得让他将裤子脱了。
  她急忙解释,却因为羞赫而有些结结巴巴地:“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我没有要看别的……”
  周显恩见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他了。忍不住眯着眼,轻笑了一声。
  果然逗她,才是最好玩的事。
  周显恩还是决定先放她一马,随意地道:“好了,确实不早了,你先去梳洗,准备睡吧。”
  谢宁抬起眼瞧着他,还是担心他腿上的伤:“可我得给您的伤口止血才是啊,不然会很疼的。”
  周显恩一怔,随即嗤笑了一声,眼里却有几分无奈:“你傻啊,我又感觉不到。”
  他的腿压根就没有知觉。
  注意到谢宁眼里的难过,他极快地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故意提高了尾音:“你快去梳洗,我自己包扎一下伤口。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不如我自己来。”
  谢宁将他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扒拉了下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人竟然还嫌弃她手笨,不过见他肯处理伤口,她才放心了些,犹豫地道:“您若是觉得不方便,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可以……给您包扎。”
  她说着,语气漂浮了些,眼神也别到一旁。虽然他伤的是在那种私密的地方,可她也顾不得害羞了。
  “知道了,越来越像个啰嗦的小老太婆了。”说着,他就揉了揉她的脸,好笑地看着她。
  谢宁一噎,见他说自己啰嗦,不满地瞧了他一眼:“您不听话,我才说得多一些的。您要是乖乖地,我才不会啰嗦呢。”
  见她这副模样,周显恩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我这不是去包扎了么?行了,你也去梳洗吧。”
  谢宁听他这样说,才点了点头,不放心地瞧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准备去处理伤口了,这才安心地去梳洗。
  一切收拾妥当后,就见得周显恩卧在床榻上,地上铺了些染血的绷带,看来他是真的将伤口包扎了。谢宁这才彻底放下心,吹灭了灯,就借着月色往床榻上去了。
  她坐在榻上,刚刚褪下衣衫,钻进被窝就被周显恩扯过去抱在了怀里,不过这次的感觉有些不对。身上像是贴着什么凉凉的东西,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却是碰到了光滑的肌肤。好半晌才后知后觉他没有穿衣服。
  他似乎是裸着的,这个认知吓得谢宁急忙往后退了一下,磕磕巴巴地开口:“将军……您怎么没穿里衣啊?”
  周显恩收紧了放在她腰上的手,将她又拉回了怀里,漫不经心地道:“腿上有伤,不方便。”
  平日里有衣服隔着还好,这会儿他竟真的脱光了,害的她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去。像平时一样抱着他,那肯定会直接碰到他的身体。
  而且这种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她绷着身子。周显恩一收紧,她的脸就直接贴到了他裸露的胸膛上,只觉得触碰的地方越来越烫,她下意识地想动一动身子,周显恩却按住了她的头:“别乱动,我腿上可有伤。”
  听到他这样说,谢宁就立马不敢再动了。老老实实地缩在他怀里,一双手被他扯着,手臂贴在了他紧实的腰身上。
  温凉的感觉紧紧裹着她,谢宁颇有些认命地闭上了眼。睡得迷糊以后,也忘了他是裸睡着的,抱着他就睡着了。
  ……
  第二日晌午,段轻雪的表哥伤势已经好了,所以她们决定辞行了。好歹是相识一场,谢宁便在府门口去送送她们。
  今日天时有些好,艳阳当空。院墙外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层层叠叠,偶尔有几分鸟啼。
  段轻雪就站在台阶下,她表哥则在一旁,替她拿着行李。他虽样貌普通,却生得有几份书卷气,眉目温柔。因着刚刚痊愈,脸色还有几分苍白。
  段轻雪同谢宁聊了几句,便将手里的一个包裹给了她:“这是我做的一些糕点,本来想亲手交给沈大夫,作为谢礼,不过……”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垂了眉眼,似乎有些难过,随即,还是抬头笑了笑,“夫人,麻烦您将这些糕点替我给他一下。”
  她虽笑着,脸上却有几分强撑。她想,沈珏现在一定很讨厌她,估计也不会想见到她吧。毕竟是她笨手笨脚地,才害的他的面具掉了下来。
  而且,她还当着他的面跑了。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伤害了他。只可惜,没办法当面同他道歉了。
  谢宁接过包裹,冲她点了点头:“我会给他的,也希望你们一路顺风。”
  段轻雪笑着应了一声,她身后的表哥冲谢宁点了点头,便道:“阿软,咱们该走了,马车已经等久了。”
  “好,我马上来。”段轻雪冲笑了笑,“夫人,后会有期。”
  她说着,就和她表哥一起结伴走了。唯有谢宁愣在原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一片惊骇。
  她叫阿软?
  她抬起头,望向那两个人的背影时,却见他们似乎在闲聊,段轻雪的表哥轻叹了一声:“这次多亏了沈大夫救了我,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好好报答他。”
  段轻雪也道:“是啊,沈大夫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可能是因着他面善吧。”
  “可能吧,而且啊,表哥你不知道,这儿好多雪光花啊,没想到沈大夫和我一样,都喜欢这种花。”
  “那等咱们成婚了,我也在院子里给你种雪光花,好不好?”
  段轻雪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对上她表哥期待的眼神,还有他身上还未消退的伤痕,她终究是低下头,勉强笑了笑:“……好啊。”
  “太好了,阿软,你……我……我回去就告诉我娘他们。”
  “嗯……”段轻雪抬起头,脸上只有笑意。
  走了很远,她忽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越来越模糊的沉鱼山庄。脸上有些凉意,是下雨了么?
  可她抬眼看去,却只有烈日当空。她抬手摸了摸面颊,指尖是碰到了一片水渍。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她怎么突然哭了?
  她抬手捂了捂胸口,好像有些疼。是因为沈大夫给她试的那些药终于发作了么?原来那些药,不仅吃着甜,吃完了还会心疼。
  可她除了心里像被钝刀割开,迟缓而又密密麻麻地疼以外,就没有别的感觉了。也许过段时间,等药效过去了,她就不会疼了。
  她想了想,便没有再去在意,只是茫然地往前走着,终是和她表哥一起,渐行渐远。
  ……
  沉鱼山庄门口,谢宁看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路口,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
  怪不得,落阳谷漫山遍野全是雪光花,就沉鱼山庄,都随处可见。
  原来如此。
  直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见得回廊下有一道影子,只露出一片青色的衣角,随即便消失在了暗处。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包裹,一时间有些不是滋味。脑海中忽地回想起昨日她在沈珏那本医书上看到的内容:
  “世有一草,名曰忘忧,食之,则忘所爱。”
  忘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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