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为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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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军队行进在细长的山路上,像是一队运食的蚂蚁,缓慢、坚定又执着。
  刘钰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群山,高峻起伏,连绵不绝,山的轮廓与天相接,好像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他叹了口气,心道:“这么又长又险绝的岭道,简直是物流噩梦,可怎么运送军粮啊!”
  这条路被称为“乌岭道”,山南北有长岭,岭上东西有通道。是连接河东与上党的一条著名古道,由安邑东行,爬上山岭,经一道险关,向东直至上党郡治长子县。
  乌岭又称作黄父、黑壤,山上土壤呈现出灰黑色,给人一种非常厚重的历史感。
  历史在此上演过一场大戏,这出戏打破了战国七雄并立的均势,使整个天下失去了平衡。
  三百年前,秦赵间著名的“长平之战”,秦军主力便是经过乌岭道进入上党,两军的战场“长平”就在上党郡治长子县的南方,丹水的东岸。
  一天之后,刘钰的军队便到了自古以来的战场上党郡境内。
  “上党从来天下脊”,一句话就说明了这儿的地势。上党郡是被群山包围的一块高地,“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因其地势险要,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得上党可望得中原”之说。
  上党四面是高山,东有太行,南有王屋,西有中条山,北有太行、太岳诸峰,地势高峻,险峰陡立,犹如堡垒一般,俯临河北、河南的平原地带。上党境内山地嵯峨,绝壑深阻,是一块相对独立的地域。
  此地对外交通主要靠山间峡谷的隘口和官修驿道,这些交通孔道狭长曲折,有险可依,利于外出而不利于入攻,自上党向四周任何方向出关攻掠都有居高临下、长驱直入之势,而由外部入攻则属于仰攻,易遭阻遏,这是上党的地利优势。
  上党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否则当年秦赵两国也不至于以倾国之力在此死磕。自从赵国长平战败,国内青壮都被秦将白起坑杀,势力大减,失去这这个抵挡秦国的急先锋,关东六国再无力量与西方强秦相抗衡,天下统一进入了倒计时。
  刘钰只在书上了解到上党的险要,却从未身临其境,切身体会,此时从河东亲临上党,这一路走过来,才知上党之险,名不虚传。
  上党太守田邑远出两百里来迎接圣驾,见皇帝与在朝堂之上时大不一样。刘钰此时脸蛋黑红,因走山路,额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虽然一路奔波,却没什么疲态,显得精神抖擞,看起来既有马上皇帝的英武威严,又有着年轻人的朝气。
  皇帝这一路除了道路允许的情况下骑马之外,并没有搞什么特殊化,很长一段路就是与士卒一道步行而来。
  在他的左后方,是掌管皇帝的舆马的太仆丞乌盖,皇帝的右后方,则是掌管皇帝车驾的车郎中将班登,这两个近臣,一个管车一个管马,如今却只能靠两条腿跟在皇帝的后面。
  班登累得气喘吁吁,“陛下,您可真是太能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生生走过来,您不累吗?”
  皇帝笑道:“班登,当初你与朕牧牛时,多少山路没走过?如今是怎么了?每天养尊处优的,这就走不动了?”
  “不是,陛下,不是我,是乌盖走不动了,你看他的小脸煞白煞白的。陛下,您还是乘坐肩舆吧!”
  皇帝看了一眼闷头向前走的乌盖,看样子步子是有点沉重,不过也没有班登说得那么夸张。皇帝道:“要坐你们坐吧!朕就想遛遛腿,锻炼锻炼。”
  乌盖道:“臣不坐,臣能走,臣陪陛下遛遛腿。”
  长长的乌岭道让人烦躁,士兵们内心都有些抱怨,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要走这种折磨人的山道,可一路上见到皇帝与他们一道走路,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只是苦了那些随驾的大臣,皇帝步行,他们总不能坐在肩舆上让人抬着走。因此这一条长长的山路走来,大臣们个个累得够呛。
  好在穿过了乌岭道后,队伍来到了上党高地上的盆地,也就是长治盆地,这里地势相对平坦,道路也还不错。随驾大臣们想,这下子总算可以坐车了。可不幸的是,皇帝陛下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他一点也没觉得累,他要骑马赶路,理由是方便看一路的地形和风光。虽然皇帝体贴地允许大臣们坐车,但是除了年龄实在大体力实在差的老臣们之外,其他人都选择了骑马。
  年纪轻轻的乌盖和班登更不必说,皇帝骑马,他们两个近侍不可能去坐车,只好也随着皇帝骑马,而骑马这件事是班车郎中将感觉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还是骑牛舒服啊!”班登叹道:“骑牛多稳啊!可惜,没有牛可以骑,这里的牛真少”
  不只是班车郎将觉得难受,随驾众臣都充分体会到了跟着一个年轻皇帝出巡的痛苦。皇帝是如此地精力充沛,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要跟上他的步伐十分辛苦。
  上党太守田邑三十五六岁年纪,正当壮年,又有经历又有精力。他一直随在皇帝身边,随时介绍,无论是当地的民生状况、军事地形还是风土人情,全都如数家珍,显见对自己治下的郡务十分了解。
  田邑原本是更始皇帝任命的上党太守,后来归降了建世皇帝,算是顺势而为的典范了。他熟悉政务、精明强干,是个当之无愧的能吏。田邑不仅郡治出色,在军事上也有建树。在他主政上党这些年,刘秀几次派兵攻打上党,都被田邑挡了回去。虽然说上党本身的地势易守难攻,但是此地紧临邯郸,受到的压力也是非常大的,以一郡之力抵挡刘秀的大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皇帝问道:“田卿,自上党高地出滏口陉,跟离邯郸最近,若在上党屯留十万大军,夺关隘而出,直逼邯郸,你看如何?”
  滏口陉北有鼓山,南有神麇山,系滏阳河横切山地形成的峡谷通道,能从上党直通邯郸附近。滏口陉是太行八陉中地势起伏最小的。它实际上是把长治、潞城、黎城、涉县这些太行山里的盆地给串联起来了,几乎感觉不到很大的地形反差,就穿过了太行山主脉,这其中难走的山路并不长,在太行八陉中属于比较好走的路。而滏口陉的出口距离邯郸还很近,如果从滏口陉攻击,不仅比较方便,对邯郸的威胁也是最大的。
  田邑回答道:“陛下,您也看到了,这上党郡到处都是山,可供耕种的田地并不多,养活的人口也有限,郡内编户五万五千余户,口二十六万余,目前常驻军约五万,每户须养兵丁一人,这已经是养不起了,若是驻军十万,则每户要养兵丁两人,百姓实在是负担不起。但是从河东运粮过来,要走长长的乌岭道,运的粮食大部分都在路上被吃掉了。因此上次洛阳大战,征北大将军只命在下与王将军在上党做一偏师,吸引邯郸出兵,而大将军则亲自从轵关陉而出,虽然也要穿越高山运粮,但是比起运往上党还是节省了许多。”
  皇帝叹道:“果然打仗打的是钱粮。”
  现在他能理解上党这么一个地势有利的地区,这几年却一直在防守,在进攻上并没有太大的建树,实在是这一郡的实力所限,确实养不了那么多的兵。
  上党郡内的主要农业区有三块,是围绕着水系而形成的。北部是在漳水、绛水流域的长治盆地,这是上党高地上最大的一块盆地,也是上党郡的主要产粮区;二是东南部的晋城盆地,丹水从西北向东北流过去,为农业发展提供了灌溉水源;三是西南部的一块小盆地:阳城盆地,这块细长的小盆地紧邻沁水两岸,也是上党农田比较密集的地区。
  因为耕地狭窄,上党郡并不宽裕,再加上毗邻敌境,军事消耗很大,虽然朝廷每年有巨额的补贴用以养兵,上党在财政上依旧是捉襟见肘,要想以大军从上党发动进攻,首先要解决此地的粮草问题。
  当年秦赵之间灭国级的战役“长平之战”,两国在上党高地上投入了百万兵力,粮草消耗几乎都穷尽两国之力,赵国要穿越太行山滏口陉运粮进来,秦国的粮草之路更长,需要走狭长的乌岭。如果没有商鞅变法使秦国富国强兵,秦国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起这一场大战的。
  好不容易到了长子,这一大队人马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了。田邑早将皇帝驻跸之所安排妥当,对于诸位大臣们也都有相应的安置。
  他作为东道主接待皇帝和朝中众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表现机会,不仅可以在皇帝面前多多展现自己的才能,也能借此机会结交朝中权贵,因此田邑不仅对皇帝的起居极为重视,对于诸位大臣的衣食住行也不敢丝毫怠慢。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皇帝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当着众臣的面说他能干,可堪大用,这是非常明显的风向标,众位大臣们立即跟上,与这位新得皇帝宠幸的太守打得火热。
  田邑不仅将众人安排得周到,而且准备了许多礼物,其中最多的就是人参。田邑向向皇帝进献了一株珍贵的野生人参,块头确实是不小,样子呈人形,据说是上党人参中的极品。
  刘钰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上党人参乃闻名天下的珍药,上党百姓就是靠采人参,日子也应该过得不错才是。”
  “陛下,人参虽好,不好保管,为了保持其新鲜,百姓将人参以水浸润,但也只能保存几天而已,过了这几天,人参腐烂,便只能丢掉了,因此也无法拿到外地售卖,只能就近,随采随卖,价格也一直上不去。”
  刘钰一愣,原来汉人还没有掌握人参的处理方法,怪不得上党守着金山还在过苦日子。
  刘钰在前世了解到,人参买卖和毛皮生意一样,是满清经济发展的最大助力。努尔哈赤十岁丧母,他的个人奋斗史就是从挖参、打猎开始的,等到他统一女真部,建立政权之后,更是把人参采摘和售卖变成了支柱产业。
  可是在他们售卖人参时,却往往受到明人的欺压,女真人用水浸润人参,保持新鲜,可明人嫌弃人参太湿拖延不买,女真人恐怕水参难以耐久,急着出售,不得不把上好的人参低价出售。
  针对这个问题,努尔哈赤发展出了人参煮晒法,即把人参煮熟后晒干,经过如此处置后,人参不易变质,方便储存和运输,就可以从容变卖,得到几倍的利润了。
  女真人靠着人参等支柱产业发展经济,积攒了足以和明朝对抗的资本,最后成功入主中原,这里面也有人参的功劳。
  那么上党为什么不能把人参产业发展为支柱产业,增加财政收入,增强经济实力呢?
  田邑听皇帝说将人参蒸或煮熟后晒干便可保质,心里多少有点怀疑。
  皇帝说道:“生晒亦可,熟晒亦可,卿可组织人手,慢慢摸索,熟参功效虽不如鲜参,但损失有限,依然是极好的药材。据说直接生晒人参也是可以的。”
  田邑道:“若果真如此,则吾将大发全郡之人,上山采参,定会。。。”
  “不!绝对不行!”田邑的话被皇帝不客气地打断了。“你要鼓励农业,让大家多多种田,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了。人参也是一样。做人参贸易一定要记住控制采摘规模,不要涸泽而渔,而且这也是保价的需要。你采得多、卖得多不一定会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利用资源的稀缺性,控制售卖的规模,保住产品在高价区徘徊,这才是最好的赚钱方式,也是最具有持续性的经营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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