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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君集道:“周塞的乡丁这次帮了大忙,如果他们想从军,每人官升一级,就跟着我,如果想回家,我当时说的话还作数,就在周塞服役。”庭芳道:“谢谢候叔叔!”候君集见庭芳这边已经答应,心里一喜,向忠恕道:“忠恕,我知道李元帅很欣赏你,这次没给你请功,肯定是想要你有大的作为,到时一鸣惊人。但我想请你一起去代州,咱们爷儿俩个,把颉利可汗给灭了,在天下人面前大大地露个脸。现在那个别驾黄了,都尉黄不了,再过几年,这个都督的位子也是你的。”忠恕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请求,沉吟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次下山,本是应独孤士极的要求前去幽州投军,途中遇到庭芳,碰巧救了候君集,现在李靖让他在兵部候遣,今后会如何,他也不知道,是去幽州?呆在长安?还是跟着候君集?李靖、独孤士极和候君集是他的长辈,对他都很关心,三人中他最喜欢候君集,无论候君集如何飞扬跋扈,粗鲁野蛮,甚至对他厉声斥责,他心中依然觉得候君集更为亲切。跟着候君集去代州做什么?建功?求官?好像都隔得很遥远,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是明确的,那就是想与庭芳在一起,但如果现在就跟着庭芳走,李靖会同意吗?独孤士极会如何想?父母的仇怎么办?他心里解不开。
  候君集见忠恕犹豫,劝道:“忠恕,我知道你对做官、立功之类的事情没兴趣,那些东西是自然而然的事,你做了,它就来,不想要都不成,根本不用刻意去求。你要为父母报仇,怎么报?你也见到武显扬了,他武艺高强,连李元帅都打不赢,你自思有几成把握?再说他手握重兵,还有突厥大可汗的庇护,你想报仇,只有先灭了突厥,推倒他的靠山,再毁掉那些胡子胡孙,这才有机会和他单独较量。你也看见突厥人是如何凶残,这一路下来,杀伤我数十万百姓,毁掉无数村庄,虏掠的财货多得数不清,就是鸡犬都不留活口,不灭之,大唐百姓如何安稳度日?”突厥的凶残令人发指,看到其暴行的人无不愤慨。
  候君集察言观色,知道忠恕有些心动,继续劝道:“突厥平时就不停地骚扰北方,三天一小抢,五天一大掠,今后还得每年给他们送衣送食,大唐百姓流血流汗,耕种编织,辛苦一年,收获全得供养这些野蛮混蛋,你让他们如何过活?”他说到愤慨处,右手在桌上猛击一下,震得酒具乱响。候君集缓和一下语气,道:“士极在幽州面对的是契丹人,一年半载也见不了突厥人一面。代州北面一千里内就有突厥大可汗的牙帐,往北二百里的云州,就是突厥的走狗梁师都,武显扬北归后很可能就驻扎在那里,你要报仇,仇人就近在眼前。”候君集说着又激动起来,忠恕也觉得他讲得确有道理,看了看庭芳,庭芳正看着他,眼睛里的希望流露无遗,忠恕明白,庭芳想让他去代州。
  忠恕下了决心,对候君集道:“回去见到李元帅,就向他请求去代州。”候君集大喜:“不忙不忙!等我的任命下来再说。”他端起酒杯:“为代州!干了!”三人一同喝下。忠恕虽无带兵经验,但豪气干云勇冠三军,这样的将军,士卒都愿意跟随,候君集更是喜欢,他先说服庭芳,只要她回周塞,约请忠恕就有了筹码,果然忠恕答应去代州,他极为高兴,从庭芳面前执过酒壶,为忠恕和自己倒了满杯,道:“庭芳,你别喝了,让你喝多了,李夫人会怪罪我。忠恕,来,咱们爷儿俩个再干一杯!”他心中畅快,和忠恕连喝了三杯。庭芳拿过酒壶为二人斟酒,忠恕如果去代州,二人相处的机会就多了,她心里高兴,只是不表露出来。
  几杯酒下肚,候君集兴致飞扬,开始谈古论今,谋划大计:“忠恕,我这次去代州,一定要来个绝的,开千秋功业,超卫青、霍去病、窦宪,为华夏谋万年太平。”卫青和霍去病名震古今,窦宪是攻灭漠北,迫使匈奴西迁的东汉名将,但忠恕少读史书,竟对此三人一无所知。候君集酒兴上来,也不管听众是否听得懂,又问道:“你知道突厥人为什么这样猖獗?”忠恕想起在代州遇到的突厥骑兵,道:“突厥士兵勇敢强悍,精于骑射,战力非凡。”候君集伸着食指来回晃:“非也非也!这只是表面文章,突厥人再强悍,全族也不过区区数十万人,自古那些所谓的北方强国,多者百万人,少者七八万,不抵汉人一个郡,但往往打得我们手足无措,倾城灭国。汉武帝一代英主,以举国之力打了几十年,杀匈奴数十万,但后世还是被匈奴颠覆,这是为何?”两汉之后中原分裂为魏蜀吴三国,最后是司马氏的晋国统一了天下,晋国都城又被匈奴族刘渊攻占,皇室被迫迁到江南。
  忠恕知道他不用回答,候君集自会说出答案,果然候君集自问自答道:“今天上午天子也问了李元帅,李元帅当时没回答。我现在就有答案,原因有三:一是找不着,二是打不过,三是守不住。”庭芳道:“汉代名将赵充国就是这样讲的。”候君集道:“啊,有人这样讲过?这个赵什么很有名吗?”庭芳道:“他是汉武帝刚登基时的名将,就是他最先在周塞筑城防御匈奴,因此知道他。他与匈奴打过多次大仗,主张在边疆筑城防守,汉武帝要主动出击匈奴,他极力反对,提的就是刚才候叔叔讲的三条理由,武帝不听,夺了他的兵权,于是卫青和霍去病就成名了。”候君集道:“哈,吓我一跳,原来他主张防守,我可是主张进攻的。李元帅熟读兵书,这个姓赵的话他想必是知道的,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李靖博古通今,尤精军略,绝不可能不知赵充国。
  候君集说得兴奋,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先说找不着,北方那么大的地方,草原沙漠,南北宽数千里,东西长达万里,比我大唐还要辽阔,突厥人三五成群,居无定所,逐水草而牧,天房地床无城无家,吃牛马的肉,喝牛马的奶,平时散居,相互间隔百里,如果要打仗,一声号令就聚集在一起,一日一夜移动三四百里,就是斥候找到他们,等大军赶到,也早没影子了。要在万里草原上找到他们的主力,真得靠运气,李广就是运气不好,几十年只碰到匈奴主力一次,还被打得大败,所以才难封候。”
  庭芳问:“突厥人不是有云州城吗?”候君集道:“那是投降突厥的汉人修筑的,突厥本族的人是不进城的。”庭芳道:“听候叔叔描述,突厥人就像天上的云,聚散无常,飘来飘去。”候君集一竖大拇指:“就是这个意思!以后见李元帅,我就这样说,很形象,哈哈!”忠恕问:“师妹,你还记得突厥雀的事吗?突厥大军聚集时,应该有些征兆,只是我们难以察觉。”候君集道:“我在代州时也听说过这些,民间讲的征兆多了去了,有突厥雀,有大河封冻,有可汗祭天,如此种种,时准时不准,没个定数,不敢依靠。”庭芳道:“突厥人飘忽成性,反复无常,极不易猜。”候君集自己又喝了一杯,道:“就是知道他们在哪里,也很难歼灭,几百年来汉军没少主动出击,可胜少败多,有时数十万打一万也输掉。”庭芳道:“匈奴和突厥都是骑兵,精于骑射,汉军以步军为主,千里迢迢赶去,侥幸碰到敌人,可自己人困粮缺,打不赢也不奇怪了。”候君集点点头:“所以最好是把突厥人引进来,利用中原的城廓,来个聚而歼之,汉武帝曾弄了个马邑之谋,没成事。突厥可比匈奴厉害多了,这次他们长驱南下,本是个聚歼的好机会,可惜…”庭芳道:“要引他们南下,以后应该还有机会。”忠恕道:“是啊,要找到他们决战,确实是难。候叔叔,那守不住如何办呢?”候君集已经有了醉意,舌头都有些不利索,笑着看忠恕,道:“这个不能说,不能说,到时自然知道!”此时天已晚了,庭芳向忠恕使个眼色,忠恕就站起身告辞,候君集也不挽留,拉着二人的手,摇摇晃晃地一直送出大门。
  忠恕和庭芳骑着马返回李府,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自周塞分别,他们一直没独处的机会,此时只有二人,却都不想说话,就这样并排慢慢走着。快到李府,忠恕道:“师妹,我把白二、白三留在慈州驿站了,过几天,我找人把它们送回周塞。”庭芳道:“师兄,如果你回代州,就把它们送回去,如果不回,就送到你要去的地方。”忠恕疑惑地问:“你不要我去代州吗?”庭芳看着忠恕,道:“师兄,我当然想要你回代州,那样我们…”她欲言又止,但其心思根本无须明言,庭芳顿了一下,道:“师兄,我不想你因我而去代州,好男儿志在四方,义父和士极叔叔他们都对你抱有厚望,你还有血仇要报,我一个小女子可能无法助你成功,但也不能拖你后腿。”忠恕急忙辩解:“师妹,候叔叔说的确有道理,我也确实想去代州。”庭芳道:“候叔叔是心急功名的人,我觉得你心里未必真想这样。”
  庭芳一句话触动忠恕的痛处,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道:“师妹,你别笑话我,我真怕辜负候叔叔他们的期望,我…我不清楚建不建功有什么分别,报不报仇有何不同。那天我在便桥遇到了武显扬,不仅对他恨不起来,反而…反而有些钦佩。”这些话他可不敢对李靖说,不敢对候君集说,也没想过向独孤士极说,现在却对庭芳讲了出来,也不怕她笑话自己没出息没前途,庭芳深深地看着他,道:“师兄,谢谢你信任我,把心底的话讲给我听,我…,其实我也不愿意你去杀人建功,我也不想要什么赏赐。人往往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做功业之事,突厥人来了,要杀我爹爹,要打破我们的城池,你说我们能怎么办?只能奋起拯之。你出身将门,亲朋故旧都期望你建功立业,你也不忍心抗拒。”忠恕深有感触,三个月前,杀只鸟他都要哭上半天,如今已经杀死了上百人,挥刀发箭纯出自然,娴熟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也搞不明白是自己本性嗜杀,还是因形势变化导致性情转移。
  庭芳道:“明天我先和义母提一提周塞乡亲的事,免得我回代州时她老人家惊诧。”忠恕道:“我也给李元帅提前说一声,但愿他能许可。”庭芳叮嘱道:“师兄,如果义父不点头,你千万不要和他顶嘴,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忠恕苦笑道:“我看见李元帅就害怕,话都不会说了,哪还敢顶嘴!”庭芳笑了起来:“你可不要认为自己胆小,我听候叔叔说,那些大都督、大将军,包括他自己,见了李元帅无不胆颤,有一次点兵,义父说话声音高了一些,左吾卫将军竟然吓尿了裤子。”忠恕也笑了起来。
  二人进了李府,家人们过来牵了马,一个李靖的贴身护卫过来通知忠恕,李元帅在书房候他,命他速去,忠恕不知何事,看了看庭芳,庭芳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去吧,忠恕这才随了护卫去见李靖。
  李靖身着便服,正坐在灯下看书,见忠恕进来,他放下书,示意忠恕坐在自己身边,忠恕只坐半边凳子,想让自己离李靖尽量远一些。李靖问:“候君集想拉你去代州吧?”李靖总是未卜先知,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派人窥视,忠恕已经习惯了,点点头道:“我也想去,那里离突厥近一些。”李靖不再问下去,道:“突厥乃我朝心腹大患,不灭此贼,天子不得安寝,百姓不得安宁,我也死不瞑目。”自见了李靖,忠恕常常守卫在他身边,他以三万人面对突厥二十万精兵,也从没听他讲过一个死字,现在竟然说自己“死不瞑目”,可以想见他对突厥仇恨之深。沉默一会,李靖道:“要常思三件事:找不着,打不赢,守不住。你明天出发,去幽州。”这话说得很兀然,忠恕都呆住了,呐呐半晌,说不出话来。李靖道:“不是去独孤士极的军中,幽州有个暗通突厥的大户,每年冬天都向突厥派出商队,你就随他们进入突厥。行装与兵部的令牌已经放在你的住处,明天一早就出发,商队回到唐境后,直接向我复命。”忠恕直想哭了。
  李靖说完又拿起书来,见忠恕迟迟疑疑的,轻声问道:“有事?”忠恕鼓了半天勇气,道:“我想见师妹一面,晚一点再走。”李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继续看书。
  忠恕来到客房,一个面熟的兵部校尉在屋里等他,先交给他一张铜制的令牌,上面阴刻着“兵部”二字,接着向他交待到幽州后要做的事情。
  忠恕心情沉闷,他本想与庭芳一起回代州,刚一计议,李靖的命令就到了,他无力对抗,能把行程推迟半天,他已使出了最大勇气,不知庭芳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么失望。
  第二天一早,忠恕收拾了行装,来到庭芳和李夫人练武的地方,李夫人正在演示剑法,庭芳持剑站立一旁,看着她妩媚的面容、婀娜的身姿,忠恕心里恨不得就去找李靖,说自己不去幽州了,但这念头只一闪就消失不见,他来到庭芳面前,琢磨着如何告诉她,这边李夫人停了下来,哼了一声,忠恕连忙向她施礼,李夫人问:“要走了?”忠恕道:“李元帅命我今天赶往幽州。”李夫人哦了一声,郑重地道:“忠恕,我有一句话交待你!”忠恕道:“夫人请讲!”李夫人道:“你这一去,少不得一年半载,闯荡世面,见的人自然就多了,心思也就活络了,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恕我不客气!”庭芳和忠恕的脸腾地红了,庭芳扭捏着搓手。李夫人道:“你们还没成婚,也没婚姻之约,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有她,这是灵魂相系的心证,比拜堂和媒妁之言还管事,如果违背,不说天理不容,我是决不宽恕,你当慎之!”庭芳被李夫人当众道破心事,羞得直想背过脸去,忠恕道:“我记下了!”李夫人收了剑,反身回后院了。庭芳俏脸羞红,眼睛向地,不敢看忠恕,忠恕轻声道:“师妹,李元帅命我现在就走。”庭芳道:“义母告诉我了,你多保重!”忠恕眼眶一红,忙转过头去。庭芳道:“师兄,你到慈州带着白二白三走吧。”忠恕道:“这次用不着,你命人把他们送到周塞吧。另外请你转告候叔叔,兵部有个千牛备身名叫苏定方,是个大将之才,如果把他拨到代州,能抵一万雄兵。”庭芳点点头:“我今天就去见候叔叔!”二人相对无言,忠恕一咬牙,道一声“师妹珍重”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李府,忠恕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当年庭芳随父亲离寺下山,他躲在暗处悄悄哭泣,现在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又重现了,长安城里没人认得他,他也不用掩饰,抹着流泪,打马出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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