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 未觉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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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师子钰的动向,云间大概是知道一些的,他现在确实没有住在长公主府,反而是在过去赵知身在金阳城时所居的那间民院里睡着,这孩子往日作威作福时,只知作威作福,也不晓得趁着手里有大把的银子时,在外面添置些房产之类的。现在安仪长公主断了他的用度,好歹是有那么个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云间倒是也不介意接济他,但师子钰却又不是个会向人伸手的性子,便牵着绝尘往城里城外做些跑腿送信的活路,人身褪了红衣,马上卸了金鞍,很有些低调的意思。更曾为自己取了个江湖化名,唤作“莫提”,想他在随口胡诌这姓名时,多半是想起了当日被“莫问、莫知”兄妹从霍北一路虏回金阳城的经历。
  师子钰无事时也确实常回长公主府,自十三公子离开金阳城后,也没少三更半夜地往珺王府里溜,只是他不生事,珺王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出来拦他。
  云间也想过师子钰到底想干什么,他若只是厌倦了过去安仪长公主所给他的浮华无忧但空洞无味的生活,凭他一身功夫和一肚子坏水在身上,大可以策马绝尘而去,这江湖偌大,总会让他找到自己想要的乐子。可他既不愿回去,又不肯离开,整日东转转西转转,仿佛在尽可能地将所有事情都尽收眼底,却又没有任何作为,大约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能够被自己所决定的立场。
  寂寂回廊之下,两名容颜清丽的女子隔岸对望,师子归在内,云间在外,谁也没有要先一步转身的意思,就这么面携微笑地将彼此看着,陡升一丝博弈之感。
  云间没能在师子归的话中找出漏洞,可没有漏洞不代表一定没有问题,但如果师子归真的有问题,她此刻的有所隐藏便意味着她还有所顾忌,师子归的顾忌不难猜测,她所想要的一切一切无非都在十三公子一人身上罢了。
  “子归姐姐,”云间先一个收住了笑容,认真地问:“素川归来时,我们在船上的约定,还作数么?”
  那时她们约定,云间让出在十三公子身边独一无二的那个位置,尽管师子归不一定有本事填入那个空缺,但她会让出来,为了那空缺所带来的一丝希望,师子归愿意竭尽所能为云间服务。
  约定是有那么个约定,但那之后云间也没太要求师子归做什么她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自师子归向珺王府报信,被安仪长公主毒打,母女闹翻之后,更是没有再多提此事一句。
  师子归想了想,道:“在我心里一直是作数的,但是你……情之所至,不能勉强。”
  “情之所至么,”云间轻轻地笑了,“我是喜欢他的,虽不知喜欢什么,但毋庸置疑,或许我也是心爱着他的,我愿意为了他牺牲自己的所有包括性命,可是总有比性命更要紧的事情,却是我万万不愿牺牲的,韩国沈家与慕容家的血海之仇,过不去,我与铮哥哥的来世之约,我亦放不下,这半载以来,我已尽所能许他所有,至此依然未觉尽兴,或许世间之事大多如此,无始无终,‘尽兴’二字最是难求,我终究不能将自己分成两半,一个下黄泉赴约,一个留世间作乐,我必要有所选择,今日我指天发誓,再问姐姐一句,当日之约可还作数?”
  师子归认真听着云间话里的每一个字,将她的意思听得清清楚楚,终是慎重地一点头,不语。
  云间眼底却有轻轻的一抹笑容,问道:“若我已有万全之策,姐姐有把握能蒙混过长公主的眼睛,助我成事么?”
  师子归再是垂眸想了一瞬,像是彻底豁出了什么,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句,“有。”
  云间面上的笑容便愈加地清晰,她遥遥看着师子归,眼底似有一丝慈悲与无奈,转而又变作了淡漠,她一步一步再朝师子归走去,从袖子掏出精致的匕首,刀锋划开手心,然后将匕首递给师子归,“请姐姐与我盟誓。”
  师子归也不说什么,她不善用刀刃,狠狠地闭了瞬眼睛,因不懂力道,在手心划开了一条比云间更深一些的刀口,略有些匆忙地将手掌覆上云间对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云间把她的手握住,使两条伤口在合实的掌心中交错融合,云间的手心温热,而师子归的指尖却显冰凉。
  ……
  目送云间离开后,师子归低头看着自己粘稠血红的手心,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姐姐还是输了。”
  黑暗阴影中,穿着布衣的少年端着手臂扬着下巴挑着眉眼,师子归听出那是师子钰的声音,没作回应,转身走回了房里,师子钰便也跟了进来。
  师子归原本是想找些东西包扎伤口的,看到师子钰连门都没有关,便先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谨慎地过去关门,才转过来问:“你怎么来了?”
  师子钰大喇喇地择了一处坐下,不屑地道:“我何时到的,你和沈云间当然不会发现,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不许告诉母亲!”师子归低声而严厉地吩咐。
  师子钰依然不屑地撇着嘴,“姐姐这么怕母亲知道,是有什么把柄在母亲手里吧?”
  “不许胡说!”
  “是不是胡说,姐姐心里最清楚不过。姐姐心里也很清楚,这一次与沈云间的对阵,姐姐又输了。”
  师子归包扎伤口的动作微微一顿,但输了就是输了,她也只能认了。
  师子钰却不想放过这卖弄的机会,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小爷我也算是让她沈云间骗大的,她可不是什么有契约精神的人,盟誓的话张口就来,事过即忘,像今日这指天指地歃血为盟的阵仗,还是头一回看见。她必是拿出了百分百的诚意,来交换姐姐对她的一丝作用,这可不是小小的一丝作用,而是姐姐在母亲那边的信任,像母亲那样的人,需得为她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得她的全权信任,姐姐一向是个谦虚谨慎的人,这一次却答应地十分痛快,姐姐为母亲做了什么,才有这么足的把握?”
  师子归听着不想说话。
  师子钰继续道:“沈云间的确是个十分聪明精准之人,她没找到证据,也没从姐姐的话中探出纰漏,便就以退为进,从姐姐的一个态度中多半已经断定,若筝公主遇害之事与姐姐你绝少不了干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筝公主之死,一定会将慕容十三推向战场,姐姐难道有把握他能有去有回?姐姐不是最在意他的么?”
  师子归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啪”地一声合起了药箱,轻轻地说:“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
  “那姐姐现在究竟是要站在哪一边,沈云间已经断定姐姐绝非善类了,姐姐还要帮她继续对付母亲吗?”
  “可是你也不要忘了,我的生母、祖母,原本应该与我最亲近之人,全都是因她而死,”师子归说着,将一杯茶水递到师子钰手中,撇开目光道:“但她终究养育过我,我会有分寸,你放心就是。你喝了茶,就走吧。”
  ……
  回去的路上,云间开始感到手心里的疼痛,心里又何尝不感到失魂落魄。
  她将手掌探入衣袖,想要抽一条绢子出来擦拭鲜血,却只抽出来一条三指宽的洁白丝绸。
  这条白绸是方才在十三公子的房间里找到的。
  她噩梦惊醒后,睡不着,担心那人的死活,甚至担心那人的温饱,便就着一腔混沌不清的思绪走去了那人的房间,很整洁很干净,更是十分地冷清,她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翻动着,便翻出了一只被贴心存放起来的箱子,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打开来看的确是些“要紧”的东西。
  这些年她花了太多的精力在政事、朝局、蛊惑人心,对生活琐事的记忆力实在不算很好,那一样一样东西,她需花上一点点的时间才能回忆起来,这些东西在何时、因何事出现过在他们的生命之中。
  白玉插梳、素锦华服……
  而这条白绸,不起眼却最为珍重,是她用一个特别的方式偿还他一场救命之恩的见证,那夜她便是用这条白绫蒙住了他的眼。
  这白绸的宽度,刚好适合拿来包扎掌心的伤口,可沾上了一点点血迹,云间便舍不得了,她飞快地收回白绸,像搓衣一般想要将沾上的血迹搓去,却又将更多的鲜血沾染在上面。
  她只能松了手,看着这条被自己揉得皱巴巴的白绫,这东西在十三公子手里的时候,是被保存的很好的,不染纤尘更没有一丝褶皱,而她还像小时候一样,被自己碰过的东西,就会留下皱痕,就会开始变得苍老。
  她忽然觉得,师子钰骂她的那一句“丧门星”也没有错,凡与她有过牵连的人,尽是死的死折的折了。
  她只能握着手中的白绸,颓然地在房檐下拥着自己坐下来,身体对着北星的方向,却没有勇气抬头。
  那个方向即将发生一场残酷的厮杀,生死皆有一半的可能,她坚信那个人一定会带着她的希望,承蒙着上天的眷顾活着回来,当他回来的时候,这乱世就快到尽头了。
  可是那之后呢。
  她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活过这场乱世,却在触及到乱世之尽头时,恍然发现,乱世之外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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