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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天气特别好的一日,春夏交替的季节,阳光温暖却不炙热,蓝天清阔,白云高远。
  这样好的天气,实在不适合被战火灼伤。
  没有战火,便更像是一场真刀真枪的生死切磋,别开生面,且酣畅淋漓。
  刀与剑交戈时迸出微亮的火花,十三公子隔着交错的两把剑身对赵知身道:“我在城西给你留了一道门,你带人进去,我给你三日时间,无论你要做什么,绝不阻拦!”
  “我说过,永不会踏入金阳城一步。”
  “我信你所言,我知道你中了凤凰胆,所以,你这一来,不为求胜,是为求死!”十三公子说着,一招将赵知身逼退,收起了剑,“这样胜之不武,我不愿!”
  赵知身一擦唇角的血迹,“还是这样小孩子气啊。”
  再度持剑而上,直逼十三公子的咽喉,“那就当,是陪我活动活动筋骨吧。”
  ……
  许多年后,金阳城中的百姓回想起那一日的时候,虽将战事描绘得如何壮烈恢弘,却没人能对个中细节说出半分所以然来,他们没有机会出城,更没有机会亲眼所见,他们唯一听到的,是那一声一声一阵一阵震彻天际的战鼓擂鸣。
  那日的鼓是谢白衣擂的,那日他没有出手,他原本以为他会的,可是直到了那一天,他才发现这一切似乎已与自己再没有一丝关联,他早已不在乎南帝的生死,不在乎自己是否还留存着作为一个韩人的尊严,在那一刻里,他在乎的只有赵知身,自己相伴想携了多年的挚友和兄弟。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先明白,那句所谓“永不踏入金阳城”的涵义,那意味着,当他再次来到金阳城下的时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机。
  他知道赵知身不会让自己活过这一天了,说好了珍重不送,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送。所以谢白衣抢夺了将士的鼓棒,一声一声,格外的震动激昂,这是谢白衣送他的最后一程,愿他临死之际,仍旧昂首挺胸,怀着一颗在平静包裹下的赤子之心,热情满满地投向下一世的轮回。
  那鼓擂得太响太烈,便无人能够听到南帝声嘶力竭的呼喊,他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了……”
  南帝几乎在城头上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却无能为力。
  这时他已深刻地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帝王了,这天下的归属和去向,终究已被全全掌握在年轻人的手中,由他们亲自决定。
  他折腾了一辈子,也终究折腾不过世道的发展,孩子们终会长大,然后挣脱他,取代他。
  这不是天命,而是自然的定律。
  那他折腾这一辈子,是在折腾什么呢,将自己折腾得家破人亡,徒留一个皇帝的名衔,那些真心爱过他的、敬过他的、包容着他的,都已经被自己活活逼死,留下来的这两个,却是一对实打实的不孝子。
  可是至此,南帝还是不懂,是他不够努力吗,他这一生抛却和舍弃的这样多,为什么还是要沦落到被天命摆弄的下场。
  对的,一定是他还不够努力。
  南帝忽然振奋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城头跑下来,抽了一把腰刀拎在手上,咬着压根对守城的将士下令,“开门!”
  他既还顶着皇帝的名号,这点小事守城的将士还是需依着他的,便就开了城门,放了老皇帝出去。
  可他一辈子运筹帷幄,却没有真正地上过战场,他知道战场残酷,却不知战场之上,却是这样的让人眼花缭乱。他根本就分不清,谁是南军,谁又是那逆子带来的辰军,索性这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要为自己拼杀出一条出路罢了。
  南帝挥刀乱砍,南国的军人自然是要让着他的,让着还不够,还得护着,辰军见了南帝,便是各个打了鸡血,好好的一场你来我往的切磋,因为南帝的加入,而开始有了真正的血腥。
  “你还不停手,只要我一声令下,慕容典的命就是你的。”十三公子再次把剑架在了赵知身的肩上,自然被赵知身拆招化解回去,锋刃因格外的力量而划出无数缺口,赵知身却还是平淡如水地问:“你和他的祖孙之情,已经淡薄如此了么?”
  “自六哥死后,慕容笑心里已经再无祖孙!”
  赵知身微微一笑,“可是我还有,这些年,无时无刻,我不曾忘记自己有过一位父亲。”
  “是么?”
  赵知身眯眼看向渐渐靠近的慕容典,“就像他无时无刻,不曾忘记我。”
  话罢,他使了无数力气,将十三公子重重推开,十三公子不得已连连倒退几步,后背毫无保留地正向慕容典张开。
  慕容典大约疯了,他要阻止他们的拼杀,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某一方失去力量,只要不再势均力敌,他们就会暂时停下。
  他瞪起猩红的眼,握紧了手中的刀,抓紧眼下的时机,一刀想要向十三公子刺去,当众人呼喊着“殿下小心”的时候,十三公子微一回头,却感到身旁一阵风动,有人将他拉扯到了身后,慕容典的刀便刺穿了赵知身的胸膛。
  那一刀刺得很准,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心脏命门,南帝已经老眼昏花,他没有这样的准头,会这样准,不过是有人故意迎刃而上罢了。
  鲜血从刀口处渐渐地溢出来,赵知身还是微笑着,醉眼看着眼前慌张的老叟,“多年未见,父皇,你老了。”
  这一声“父皇”将南帝喊得张口大哭,像一个受尽屈辱,无助绝望的小孩,想要很大声很大声地哭出来,却不禁就失了声,只是奋力地大张着嘴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却发不出声音来。
  赵知身开始感到有些没有力气,便就干脆坐了下来。
  十三公子终于懂了赵知身想要的一切,他不为求胜,也不为求死,为的是把这条命还给慕容典,还了他,才能干干净净地撇清这一世与他的牵连,这半日的打斗,是赵知身一直在故意拖延,让南帝着急,等到他开始发疯。
  一直在远处遥遥望着的云间到底还是过来了,走近时已经满面的泪痕,但没说什么,蹲下来从身后将赵知身轻轻拥着,把头靠上他的肩膀,泪水便淌入了他的衣襟。
  南帝仍然失声哭泣着,人就僵在那里,站不起来跪不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灵魂,只剩下那个心如刀绞,痛苦万分的表现。
  赵知身已经不再管他,反手在云间的手背上握了握,轻轻地说:“丫头你看,他多难过,你最想看见的,师父给了你了。”
  云间哭得更加伤心,尝试着更用些力气将他拥紧,他的胸上插着一把刀,刀下还在淌血,那是他仍活着的见证。
  云间用手去捂那些流淌着的热血,赵知身抚着她的手腕阻止,“别碰师父的血,不干净。”
  云间摇头抿泪,赵知身仍是微微一笑,“师父知道你一定会来,出发前,师父打扮过一番,可惜袍子还是脏了。”
  云间急忙用沾满了鲜血的手去捋赵知身的发丝,哽咽着说:“师父……好看……”
  赵知身微微摇了摇头,“师父老了,不如当初了。我还记得,在边塞的时候,你说师父也是一副偏偏公子的模样,要去做工挣钱,给师父裁衣裳穿,我那时是潦倒了些,叫你吃了不少苦。”
  “不苦,与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苦……”
  “那就好,”赵知身说着将十三公子看了一眼,又对云间说:“将我葬在咱们看日出的那个地方,就是我给你起名字的……那个地方,好好活着,云间,云间……”
  赵知身说着,尝试着抬手将云间搂了搂,便就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了。
  云间点着头哭泣,泪水流在他的脸上,便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眼泪,南帝终究是跪了下来,把头深深地埋伏在地面,不知是在向苍天臣服,还是在向自己的儿子认错,他错了,这些年的偏执与冤孽,他统统错了,可是一切走到了尘埃落定,任谁也无法回头了。
  天地静默了许久,穿着夷族衣饰的女子,从人群后缓缓地走了出来。许多人都已落了泪,女子面上却格外的镇定与平静,仿佛只是来做一件心里认定了该做的事情。
  她照顾在赵知身身边多年,中了凤凰胆之后,赵知身被病痛折磨得最不堪的样子,她见过,该为之而流的眼泪,早已流过,她不介意自己一直都是别人的影子,只是认为这样的人,身边应该有一份长久的陪伴。
  云烟走近了,跪下来,轻轻地将云间和赵知身分开,把他抱着枕在自己的腿上,微笑着捋了捋他的发丝,又一丝不苟地将那些被云间蹭在他脸上的血痕擦去,才闭上眼睛合十了双手,嘴里呢呢喃喃,吐露着没人能听懂的夷族字句。
  那是在向天神祝祷,祝祷死去的人,从此无挂无碍,成为繁星,成为草木,成为世间生生不息的万物,这一世的疾苦孽障,将化为他转世的福报,这一世的喜乐平凡,将种入他的灵魂,永生永世,相依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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