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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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宗继仰着脑袋认真听他说话,男人突然停住,这是说完了?
  男人在看宗继的眼睛,男孩脸上的线条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圆润的双眼中黑白分明,天上的火烧云已经褪色,落到宗继的眼里氤氲成暖色的光,亮得人的心都跟着柔软了。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宗继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道谢:“谢谢,我知道了。”
  如果等会还没走出去,他再找其他人吧。
  宗继对着男人略微弯腰致谢,然后转身朝着他指的方向走。
  “等一下。”他话还没说完走什么走,男人一手拉住宗继的后领,“算了,我带你出去。”
  他颇为烦躁地甩了甩头发,就像一头长满鬃毛的雄狮。
  “谢谢。”宗继小跑跟上,男人比他高腿也比他长,两步顶他三步的距离。
  拐过数个路口,外面人声鼎沸,马上就是游客区了。男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前面知道怎么走了吧?”
  “知道了。”宗继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没注意男人的视线在他身前的通行证上停留了一瞬。
  男人没有往前走的意思,宗继再次道谢,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发现对方仍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确认他不会再迷路,见他回头扬了扬手,示意他赶紧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男人接通手中不停震动的电话:“我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他还是那副样子就给我换人!”
  有只肥硕的橘猫从路边窜出来,十分亲人的流浪猫也是影视城内的一大特色,然而在看到男人后,橘猫如同见到什么凶神恶煞一般拱起腰。男人往前一步伸出手,没等他靠近橘猫便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疯狂逃窜进了路边的绿化从中。
  男人向来不受小动物喜欢,只是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刚才问路那个小孩,才起了逗弄的心思。见猫逃走他无趣地收回手,径直沿来路大步而去。
  来到游客区再找出口就没有什么难度了,宗继顺利坐上回城中村的公交车,到家后先洗手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在影视城迷路那会他就有点饿了,一直忍到现在早已是前胸贴后背。
  吃完面条宗继把地拖了,刘旺还没回来,他坐在客厅一边看手机一边等,最后实在熬不住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刘旺下车时意识还剩三分清醒,被夜风一吹恢复到五分,成功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家门。屋里亮着灯,头发细软的小孩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连开门的动静都没吵到他。
  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刘旺想把宗继叫醒回屋睡,又不忍心打扰他的好眠。电风扇把桌上的纸吹到了地板,刘旺捡起来一看,上面是宗继写给他的留言,告诉他锅里有给他煮的醒酒汤。
  “旺哥,你回来了。”宗继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不用,我自己去,你快回屋睡觉吧。”刘旺开口就是厚重的酒味,他后退两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宗继已然清醒,绕过刘旺去端了醒酒汤出来:“旺哥,我想看你卧室里的书。”
  书,什么书?刘旺眼神茫然,喝了醒酒汤后反应过来:“你想看就拿,屋里所有东西你都能动。”
  刘旺刚来冀北那段时间什么都不懂,逮着机会就找人请教怎么样才能演好戏,什么《演员的修养》啊全买了个遍,结果没一本看了超过十页的,卖了吧又舍不得,搬家的时候全给带过来了,换个地方积灰。
  宗继得了允许开心地回屋了,早上刘旺迟迟不见醒他也不着急,安静地坐在床边看书。
  等刘旺睡醒已经是中午,喝了醒酒汤没觉得头疼,吃过饭后两人把泡好的糯米拿出来,各自端了小板凳坐一块包粽子。
  主要是刘旺包,宗继负责看和打下手,他手没好全,想学刘旺也不让。
  两张箬叶叠一起,填进糯米裹成拳头大小的粽子,用棕榈叶绑了。宗继找出家里最大的锅,把水装到三分之二。粽子不容易熟,今天先煮上,明天就不用早起。
  灶上的火离不得人,临睡前宗继关了火,锅内开水翻滚的咕嘟声消失,满屋都是粽子的清香味。
  被香气裹挟着躺在床上,宗继那颗自从奶奶去世后一直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终于如漂泊的浮萍暂时找到了依靠,逐渐安定。
  第4章 哭灵
  端午节当天放假的剧组寥寥无几,场地租金一天好几万,再加上其他固定开销,再财大气粗的剧组也是要继续开工的,群演们也跟着失去过节的机会。
  早饭是拳头大的白粽子蘸白糖,满嘴都是甜蜜香糯的味道。
  因为是在家吃了粽子才出的门,宗继上车的时候已经没了座位,同刘旺一人拉了一个扶手站稳,手腕上鲜艳的五彩绳向下滑了一段,最后停在小臂接近手肘的位置。
  除了粽子和五彩绳,刘旺还在门口挂了一束从综合市场买来的菖蒲,屋里的角落撒上雄黄水,一切都在尽力还原宗继记忆中的模样。
  宗继观察着同车的乘客,来自同一个批发市场的五彩绳出现在不同人的手腕上。虽然不能放假,但过节的仪式感不能少。
  “哥,你还在紧张吗?”身边有些安静,宗继小声开口。
  “没有,我怎么可能紧张!”刘旺收回飘向窗外的视线,矢口否认,“我只是在想别的事。”
  后一句他倒是没撒谎,成哥说等过完端午节回来就带他做群头,所以不出意外今天将是他做群演的最后一天。
  为了给自己的演员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刘旺决定挑战一把,再去会会那个男人。
  “等会下戏了你就给我打电话,如果没接,你就先回去吧。”
  好好的一句话,愣是让刘旺说出了一种临终遗言的感觉,宗继从他身上看出了慷然赴死的气势。
  宗继很想跟刘旺说要不换个剧组算了,犹豫几秒,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他不是第一天来影视城的那个小白了,已经明白刘旺口中那个“要是碰上了尽量躲远一点”的齐重焰在演艺圈里代表的是什么。
  票房,口碑,流量,以及齐重焰出品,必属精品。
  只要是做演员的,就没有不想上齐重焰的戏的。即便那些曾经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演员,在面对媒体提起他时,仍然是说不尽的感激。
  “好,旺哥加油,你一定没问题的!”既然说不出换剧组的话,宗继便握拳替刘旺打气。
  刘旺跟着同剧组的其他人走了,和别的队伍有说有笑不同,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宗继等人被场务带到长廊,隔墙堆满各种道具的房间是他们的化妆间。
  “咱们是现场收音的,等会记得不要乱说话,跪着就行,明白吗?”
  能说话的是有台词的配角,还轮不到他们这几个龙套。宗继抿了抿嘴,动作熟练地穿上孝服。白色的孝帕抽出一截捏在手里,缠绕几圈后塞进下端,剩下的部分拖在身后垂至脚后跟。
  “这天也太热了,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啊?”
  长廊一丝风也无,孝服和头套把人痱子都快捂出来了。
  “那谁能知道,等着吧!”富有经验的龙套设备齐全,把小风扇往移动电源上一插,寻了个地儿坐下玩起了手机。
  宗继对此也有所准备,刘旺说了,有时候等一天都不见得能有上场的机会,他从包里拿出耳机戴上,默默在角落记着单词。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临近中午,他们终于见到了拍摄现场。
  穿过曲折的回廊,入目先是一口接近墨色的棺材,四周飘着白幡,赫然是灵堂的样子。明知是拍戏,宗继仍然对着棺木悄然鞠躬。
  棺材旁边放了几个草编的蒲团,宗继的身份是逝者的孙辈,属于他的蒲团在最后面,离棺材最远靠近门口的地方。
  场务见他们准备完毕,急匆匆跑向导演:“导演,都交代好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有雨,阳光穿不透云层,空气湿闷,阴沉沉一片。带着热气的风吹过,白幡无规律起伏,下坠的流苏状幡尾张牙舞爪。
  棺材旁边坐在椅子上的白衣妇人用手帕捂住脸,从喉咙中发出嘤嘤的哭声,风一吹就模糊不可闻了。
  不对。埋头跪在蒲团上的宗继皱眉,不是这么哭的。
  “卡!”
  念头刚起,导演就拿着喇叭叫停,风好像更大了一点。
  “哭声太小了,重来!”
  嘤嘤声变成呜咽,音量倒是够了,但断断续续的,听上去犹如噪音般扰人。
  还是不对,导演又喊了卡,拍摄暂时中断。宗继他们还留在原地,旁边的人收了膝盖坐在蒲团上,见宗继还低头跪着,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没拍了,不用跪了。”
  “谢谢。”宗继抬起头跪坐在脚后跟上,宽大的孝服遮住蒲团,刚才哭灵的妇人正被导演叫到监视器旁说戏。
  其实也不是说戏,妇人除了哭没有其他台词,连脸都不曾露,导演叫她过去只是再详细说了一遍要怎么哭罢了。
  说完,妇人坐回椅子上,捂着脸再次呜呜咽咽。
  还是不对,宗继心中叹气,酝酿好的悲伤就跟烟一样散去。
  风更大,白幡猎猎如同要挣脱束缚飞上天去,空气中的湿意也更重了,汗水渗进额上的孝帕中,让人不由暗骂一句这鬼天气。
  “去重新找一个会哭灵的来!”导演忍不住着急,再拖下去,等会雨下下来这场戏就拍不下去了,都是钱呐。
  可这一时半会的上哪去找会哭灵的。副导演欲言又止,却不敢劝导演凑合着拍完算了。
  很快导演要找哭灵人的消息就传到了宗继耳朵里,他揉着膝盖站起来,旁边的人以为他是要去上厕所,也跟着起身:“等会,我跟你一起。”
  他没说一起做什么,宗继便想偏了:“你也会哭灵吗?那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什么哭灵?你不是要上厕所吗?”旁人愣了一瞬,“你会哭灵?”
  他惊讶得控制不住声音,周围的人一下看了过来。宗继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注视,紧张得脸上发烫。
  “你会哭灵?骗谁呢,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的,你要是会哭灵,我就能当女主角了!”
  女人的声音尖利,她大概是全场最不希望导演找到哭灵人的,马上就要下雨了,实在找不到人等会导演肯定会妥协的。
  她靠这种方法跑了不少龙套了,甭管群头问什么,她都先应下来,会不会的到时候再说。
  “我真的会。”
  宗继眼神坚定,被他这样看着,妇人竟觉得心慌,再开口怎么都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你说会就会了,哭灵那是女人的活,你还要不要脸呐!”
  都是拍戏,跟要不要脸有什么关系,女人完全是在胡搅蛮缠。
  “你会哭灵?”导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妇人瞬间闭口不语。
  “我奶奶是我们村里最会哭灵的。”
  导演目光深沉,似是要看进宗继的心里。宗继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几个呼吸过后,导演转身:“带他去换衣服,把蒲团撤一个下去。”
  嗯?不让他哭一场试试吗?
  事实上,宗继还未曾哭过灵。
  女人在导演看不到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宗继,她倒要看看他能哭成什么样!
  宗继穿着妇人的衣服坐进椅子里,他腿长,坐下后再略微佝偻着腰,把手帕往脸上一盖,宽大的帕子不仅盖住了脸,过于年轻的手也被一并遮住,违和感瞬间消失。
  一切准备就绪。
  凄凄切切的哭声和着风声缭绕在整个片场,连绵不绝,听得人鼻头发酸,内心最柔软的深处如同被一只苍老的手紧握住反复揉捏,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被逼出了眼角。
  有人抬手抹去比汗意更甚的泪水,左右看看,好么,都成了红眼兔。
  哭灵其实是有词的,宗继听得最多的是哭七关,不过那些大白话放在这明显不太合适。捂着白帕的手不停颤抖,注意到这一幕的导演让摄像师拉进镜头给了个特写。
  有台词的角色进场,灵堂按剧本上写的那样被打乱,哭红眼的人才惊觉他们在拍戏,而不是回到至亲去世的那天。
  “过!”
  终于听到了期盼的那个字,现场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宗继缓了一会才放下手帕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睫毛凝成簇状,沾了水微微下耷,嫣红的眼尾如同上等的胭脂膏,鼻头也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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