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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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轩没有马上接话,她也没催,仔细地把他的发擦干,看到衣上的水渍似乎没有快干的迹象,拿着棉巾出去。
  “伊伊!你回京城吧!”
  苏轩叫住她,语气比刚才更急切。
  苏槿时回头微笑,“一个人回去,多孤单?”
  苏轩愣了愣,而后笑了。
  他觉得难堪又揪心的话未说出来,女儿就已经明白了,既是已经心知肚明了,他也不必扭捏着谨慎着不知要如何措词。
  看到女儿进来,不舍地盯着她的面容,“获罪的是为父,与你无干。泽明是个好的,人是冷一点,但待你素来与待常人不同。他又是次子,与爵位无干,不会计较那许多。你回京去寻他,改名换姓……”
  “改名换姓?”苏槿时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迫得苏轩尴尬地收了音。
  她抬起眼,看向苏轩的方向,秋水般的眸子里染上一层雾气,“爹是要把女儿赶出去,是为着先前的事来惩罚我吗?”
  “这……”原本自己是为女儿着想的,偏偏在女儿问出这样的话来之后,生出古怪的感觉来,好似当真是要把她赶出去一般,“你怎么会有这般的想法?”
  苏槿时呼出一口气,放松道:“既然不是惩罚,不是要将我赶出去,那我便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不去。”
  她将新衣塞到苏轩怀里,往外走,“父亲衣裳湿了,先换一换。有话,我们一会儿再说。”
  关门时,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停。
  父亲消减了许多,身上的长袍已然不合身了。也不知新的尺寸是否合适。
  苏轩摸着舒服的衣料,久久未动。
  其实这样的衣料比起他在京城里的时候穿的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女儿针黼好,在他的衣襕边绣上了傲立的青松暗纹,在光影下能见出不同来,却不显眼,低调的矜贵。
  若是可以说,这样的女儿,他真想一直养在身边,舍不得送出去。可他更不愿意看到眼下,她受他牵累的场景。
  明明是该被捧在手心里娇养的。
  指尖在衣襕处摩挲,忽觉得不对。
  青松之纹,要么中直细长节节高,要么叶片如锋带棱角,圆滚滚的是什么?
  对着光影细细磨看,发现这形状像是酒壶。
  微微变了变脸,面上发烫,随后又反应过来,但对女儿的偏爱,让他觉得女儿不是那种讽刺刻薄之人,再一细看,更是觉得发臊愧疚。
  女儿绣的明明是带叶的稔子,怎么被他误解成了那般?
  想到女儿还等在外面,连忙换上新衣让女儿进屋。
  苏槿时瞧着苏轩难以掩饰的欢喜样,心里也软了软。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出来。
  “爹爹若是小酌怡情,在家中饮便是,女儿和弟弟妹妹们都不会拦你。若是想要出门喝酒……”她顿了顿,“别赊账。”
  话音未落,苏轩便急急表态,“不去了!”
  苏槿时愕然,“又发生了什么?”
  苏轩默了默。
  似乎发生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一时触动,随着苏江去喝了点酒。后来虽然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在那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受欢迎,可总不至于发生些什么吧。
  “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想通了。我还是个父亲,还有孩子们要照顾。”
  苏槿时接受了他的答案。
  苏轩心一狠,又道:“伊伊。你回京城吧。他们都还小,应当由我来教养,不能拖累了你。”
  “爹爹觉得,我能放心把他们交给你吗?”无明火冲起来,一句话先说了出来。
  两个人都愣住。
  苏槿时深吸一口气,在苏轩面前坐下,“女儿冒犯了爹爹。若是爹爹要罚,女儿受着。可是爹爹只当我照顾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过,是他们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给我努力的方向和动力。他们并没有拖累我。”
  苏轩神色黯淡了下来。
  儿女不曾拖累她,真正拖累她的,当是自己了。
  “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
  苏槿时眨眨眼,随后笑了,“爹爹是在担忧我的婚事?”
  苏轩窘迫,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你应当嫁给自己中意的儿郎。”
  苏槿时得到答案之后,心情好了起来,“爹爹觉得,女儿中意他?”
  “难道不是?”苏轩愕然。
  但见女儿的面上,没有提及自己婚事的羞赧,一双眼睛平静如水,并不似在说谎。
  “可你当时是愿意的。”
  苏槿时噗地笑出声来,“那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亲的时候,女儿尚小,哪里知道心意如何?不过见着爹和娘都觉得好,必不会害我,便应了。”
  苏轩尴尬地捏了捏袖口,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不自觉地垂了头。
  苏槿时没注意他的小动作,似是想到了什么,黯然下来,“从京城离开的时候,我便不想嫁了。父亲罪名还未定下来,他们便从小道得了消息,急急着人来退亲,不给母亲一点反应的机会。原本母亲也是有意要退亲不牵累他们的。可他们派来的人言语刻薄,似是生怕我们黏着他们家一般,把我们往卑微里作贱,直到把母亲气得动了胎气,才事不关己地离开……”
  她掀起眼皮,看向苏轩,正巧对方也正震惊地抬眼看她。
  苏轩知道他们失了一个孩子,却从来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缘故。
  苏槿时语气平静,“父亲为我着想,以为他们还记挂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收留女儿,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那是西勇侯府,建的是战功,拿的是兵权。为何要为一个罪臣之女冒着得罪天子危险?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怜悯女儿,收留了女儿。可女子出嫁,娘家是倚仗。女儿没有娘家,孤身一人在京城,那该是何种磋磨人的光景?处处矮人一等,时时低人一筹,还要看着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活,面对丈夫三妻四妾无力置喙……不行!女儿受不了这种委屈。”
  苏轩捏着袖的手握成拳,又泄了气,缓缓松开。
  “你总归是要嫁人的。”比起嫁给寻常人家,受柴米油盐的磋磨,他还是希望女儿能衣食无忧的,“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女儿还小,不想这么快就嫁人。”她摆弄起桌上的花来,将会残叶和残花去掉,一枝一枝地插入桌上的陶罐,“眼下,没有什么比银钱更能让我感兴趣的了。等过几年,我有了足够的家业,我也不想嫁人,招个人入赘,没了三妻四妾,少了那些后院里的糟心事,不是挺好?”
  苏槿时与叶娘越发熟悉,听到她的父亲是入赘时,有些诧异,心里也埋下了这样的种子。此时与苏轩谈到这个话题,便顺着心意说了出来。
  苏轩却不是这么乐观,“让人入赘,那是折了男儿家骨气的事情,不是没骨气的人,便是迫于此,心里易出怨怼。”
  “那我便让自己足够强势霸道。”苏槿时心念一动,“如今势微,以后呢?我总能有些自己的力量的。这件事情,母亲早有打算,只等父亲认可了。”
  不自觉的,用出了这么多年习惯了的“父亲”“母亲”的称呼。
  她将一张纸摊开,放到苏轩面前。
  那里母亲不放心幼子幼女,把他们交给她,让她做一家之主的凭证。
  说到底,母亲对父亲也是不放心的。
  若是直接这般说,以父亲的傲气,自然难以接受。她揣着令箭,也觉得令箭烫手。趁着此时的机会,改换由头,也不知父亲会不会好接受一些。
  苏轩能连中三元,又为官多年,自然不是个真蠢的。
  以往逃避现实,如今主动面对,看到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心里沉闷闷地痛,愧疚、恼恨、羞耻……一股脑地袭来,独独没有愤怒。
  他盯着那张纸良久,“今日起,你住主屋。为父住你如今住着的屋。”
  他抬起头来一声长叹,“若你是儿郎,必定不凡。”
  也不必如此艰难谋划。
  苏槿时觉得,若自己是儿郎,弟弟妹妹就不必受这大半年的委屈了。到底这世道,于女子失了偏颇。
  第37章
  苏槿时原本只是想与父亲敞开心扉地长谈一番,让他看清现状,面对现实的,却没想到父亲说搬就搬,半点没含糊。
  既是要为女儿谋算,苏轩觉得越早越好。
  他是想把女儿留在身边的,既是女儿和亡妻都这样的想法,为何不可?
  说起来,他的东西也不多,这大半年,鲜少着家,不过是几件细软罢了。倒是苏槿时之前住的次间东西不少,费了一番劲才都搬过来。
  苏轩在主屋门口停了许久,看着苏槿时的东西被从东次间搬出来,又被搬进主屋,看着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帮忙,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预示着什么。
  苏槿时同样站在主屋前。
  稍重一点的东西,苏槿瑜都会主动揽下,旁的东西又有另几个小的包揽,她只要抱着秦婉留下来竹篮便好。
  霜霜从主屋里跑出来,抱住苏槿时的腿,“阿姊,你这间屋子好大,霜霜可以搬进来和你一起睡吗?”
  苏槿时浅笑着“唔”了一声,“我的屋子,我时常会整理,见着了糖果,便会吃掉,见着了铜子,便会收到一处。若是见着了……”
  她没有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霜霜。
  后者头一扭,“阿姊的屋子太大了,霜霜还是喜欢自己的小屋。金屋银屋都不换!”
  苏槿时哑然失笑,一偏头见着苏轩艳羡又茫然地看着自己,敛了神色,低声对他道:“这大半年,霜霜脾气见涨,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若是与她强杠,便是她面上服了,心里头也是不服的。但若与她好生说,她便乖乖的。你待她善,她亦待你善。”
  她索性引着苏轩让开道,坐到桌边,由着几个小的给她收拾屋子,“她胆儿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狗。”
  苏轩眉头动了动,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对自己的儿女们还是有些了解的。
  霜霜自小就胆儿肥,像年幼的伊伊,但和他记忆里的伊伊比起来,多了些任性跋扈,是以他对霜霜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总是严厉斥责居多。可这并不代表他以前就不关心霜霜了。
  “我记得,她是不怕狗的。”
  “那是以前了。”苏槿时声音轻轻的,语气淡淡的,“我们被赶出府的那一天,霜霜说什么也要等您回来才肯走,担心您回来找不到她会担心害怕。被人放了狗,当着她的面,咬死了护着她的乳嬷嬷,她的小腿上,也挨了一嘴儿,掉了块肉,现在虽然好了,却留了个坑,见不得狗。母亲过世那一日,二伯曾拉着狗来的吓唬人。她瞧着了,躲进了两个哥哥的屋里。”
  她没有说苏茂过来做什么,可苏轩从她的未尽之意里明白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是一个孩子讨厌苏茂也就罢了。偏偏所有的孩子都讨厌他,连伊伊都在提到他的时候透着憎恶。可见不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一定是苏茂的不是了。
  “我记得,笙儿是和我很亲近的。”
  许久没有听到苏槿时接话,他的视线从苏槿笙的小身影上移到苏槿时面上,被她的神色惊到,“笙儿遇到了什么?也是那些人?”
  “父亲。”苏槿时垂眸敛了神色,“你曾和笙儿说过,他天资聪颖,假以时日,状元不过是囊中之物的。”
  苏轩神色黯了黯,“我丢了官,三代不能入科举。”
  所以,他才不想让苏槿笙把时间荒废在面临断崖的前路上。
  “他知道的。”她苦笑,“抄家的时候,他的书册被人糟蹋,他那么小,怎么拦也拦不住。有人嘲笑他,便是他读了书也无用,因为他根本就连与旁人比试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听,拼了命要护住您给他写下的注释。后来被人打晕了丢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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