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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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枝慢慢睁大了眼睛。
  林教练康复的速度好像有一点儿快。
  上学的时候叶枝没少看小说, 电影动画片也都看过, 不是什么都不懂。睁圆了眼睛, 缩在林暮冬怀里, 小心翼翼仰起脸。
  从十几岁开始生活就只剩下练枪和练枪的林教练站得直直的, 依然微低着头, 认真等着她的回应。
  叶枝张了张嘴。
  她低着头, 从耳朵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泛着红,顺着原本白皙的纤细脖颈向下,一点点钻进衣领里:“晚上……晚上我要回家的。”
  林暮冬点点头:“我送你。”
  叶枝眨了两下眼睛。
  小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 忽然牵住了林暮冬的袖子,仰起脸:“林教练,别动。”
  林暮冬微怔。
  她踮着脚, 努力想把身高提到和他一平, 却怎么都还是差一点儿,只能泄气地轻轻叹了口气, 微仰着头迎上了他的眼睛。
  干干净净的眸子, 黑白分明, 带着一点儿小动物似的好奇心, 探寻地落进他的眼底。
  睫毛眨呀眨的, 拂得人心里也跟着酥痒成一片。
  林暮冬迎着她的注视, 心跳微快,耳廓也不自觉地泛起莫名热度。
  射击队是半封闭的环境,他从没主动接触过无关训练的事, 对这些一窍不通, 依然没察觉到自己说出的话有什么要命的歧义。只是本能觉得小姑娘反应有些不对,眉峰蹙起,肩膀弯下来:“怎么了?是不是——”
  小姑娘忽然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两枚月牙儿,细糯温融,亮晶晶地盈着光。
  林暮冬停住话头。
  不知道怎么,她一笑起来,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看着她,眼尾不自觉就跟着弯了下,抬手覆上她的脑后,轻轻揉了两下。
  “好呀。”
  叶枝彻底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眼睛里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翘起嘴角,晃了晃他的胳膊,“走,我跟你回家。”
  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林暮冬的呼吸却依然随着她的话尾微微一滞。
  叶枝仰起头。
  林暮冬看着她,瞳色安静深彻,像是要把她整个装进眼睛里。
  他去握他的手。
  小姑娘很大方,主动把手交到他掌心,软绵绵的手指轻轻勾过掌侧,干净暖意就跟着贴上来。
  林暮冬唇角慢慢抬起来,点点头:“走。”
  他拢住她的手,握实,攥在掌心。
  “带你回家。”
  -
  叶枝被他牵着回到桌边,收拾好书包,把餐盘也收拾好。
  林暮冬似乎显得比平时更急一点,替她拎着书包,径直朝门外走,连步伐也不自觉地有些快起来。
  叶枝也忍不住生出点儿兴奋,小跑着跟上他:“林教练,你家里住的近吗?”
  她嗓音轻轻的,藏不住的好奇,想到哪儿问到哪儿:“有没有门禁,楼层高不高?我听说有的楼好高的,一到晚上景色就特别好……”
  林暮冬看着她,眼尾弯了下,正要开口,视线忽然照她身后一落,抬手把人往怀里护进去。
  叶枝反应不及,整个人被轻轻圈进他怀里。
  正假装滑翔机呜呜乱飞的小男孩紧擦着她跑过去,一头撞上了后面的食客。
  食客手里端着的托盘一晃,一整杯可乐重心不稳地倒下来,擦过林暮冬的手臂,啪地扣到了地上。
  可乐混着冰块洒了一地,林暮冬护着她,半边衣袖也被泼上了大半。
  肯德基里静了一瞬,食客火冒三丈的斥骂声就和男孩震耳的哭声一起响起来。立刻有服务生赶上来收拾,不少人都循声看过来,低声引论成了一片。
  叶枝还没太弄清楚情况,吓了一跳,连忙去看他手腕:“要不要紧——”
  “没事。”
  林暮冬摇摇头,随手脱了外衣,牵着她:“走吧。”
  他的手好像有一点凉,握得也有一点紧。
  叶枝没怎么遇到过这种事情,但也依然觉得按道理是应该要那个男孩子的家长道歉的。但林暮冬却显然没有这个意思,牢牢牵着她,连那件洒了可乐的外套都只是随意脱下来拿着,像是就准备穿着衬衫直接走进外面的寒风里。
  叶枝轻抿了下唇角,加快脚步跟上他的,安安静静地回握住他的手。
  身后还是有人追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没教育好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先前见到那对夫妇里的中年男人赶过来,转头厉声训了儿子一句,满面歉意地拦住他们:“平时被家里惯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真的抱歉,您稍微等一下,我们负责赔偿您的衣服……”
  他的态度很诚恳,主动朝林暮冬伸出手。
  林暮冬慢慢停下脚步。
  孩子的母亲也赶上来,护着嚎哭的男孩,也跟着替孩子赔礼道歉。一边心疼不已地给儿子擦眼泪,一边还在轻声劝丈夫不要训孩子。
  “你也太宠他了,这样怎么——”
  男人对上妻子也没了脾气,低声反驳半句,就又妥协地轻叹口气,收回手转身。继续和食客道起了歉。
  他们夫妻态度都诚恳,也立刻做出了赔偿。被撞翻餐盘的食客渐渐消了气,训了那个没规矩的男孩子几句,也就接过了重新送上来的餐盘坐到了一边。
  中年夫妇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让开地方给服务生收拾,又尽力把儿子重新安抚了下来。
  女人还在维护着儿子,怎么都不许当父亲的教训:“小孩子胆子小,你别吓到他了,将来要留下阴影的。”
  “知道你心疼儿子,可也该教他做人的道理了。玉不琢不成器,是不是?”
  男人看起来像是老师之类的工作,说话声音不高,措辞也习惯性地斯文儒雅,好脾气地轻声劝慰着妻子。
  他也毕竟心疼儿子,替男孩擦了把眼泪,示意站在边上的林暮冬:“还有这位先生,什么都没做就被泼了一身可乐,咱们还得给人家道歉……”
  女人点点头,抬头看过去,正要说话,视线却忽然一滞。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似的,本能朝后退了一步。
  叶枝蹙了下眉。
  女人盯着林暮冬,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警惕和抵触,一身的知性温柔都不见了,几乎像是全然换了个人。
  她的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厌恶反感一闪即逝,又渐渐显出一点无声的哀求。
  她像是比谁都恨他,却又不得不求他,嘴唇抿的发白,微微摇了下头。
  叶枝清晰地察觉到林暮冬的手抖了一下。
  他的神色依然平静,平静得像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全部的惊涛骇浪和鲜血淋漓,都被尽数掩在暴雪下,藏得无人可触。
  他慢慢摇了下头:“不用赔了。”
  “不值钱。”
  他垂着视线,像是想多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是低声重复:“不用赔了,叔叔。”
  叶枝忍不住攥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那么凉,攥得那么紧,手臂绷得仿佛随时会霍然推开眼前的一切,带着她径直推门离开。
  可林暮冬却只是静静站着,张了几次嘴,肩背一点点朝女人弯下来,声音轻得听不清:“……阿姨。”
  女人轻轻松了口气。
  孩子的父亲正低声教育儿子,没察觉两人间的暗流,依然歉意地坚持想要赔偿。林暮冬已经转身,牵着叶枝出了门。
  -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夜里比白天气温降了不少,风刀割似的打上来,冻得人骨头里都像是冒着寒气。
  林暮冬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却像是全然没察觉似的,依然牵着她,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叶枝实在忍不住担心,握了握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林教练。”
  林暮冬没应声,依然往前走。
  叶枝抿了下唇角,稍稍停住脚步:“林暮冬。”
  这次林暮冬的脚步终于微顿了下,视线动了动,抬起来,无声迎上她的。
  叶枝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问,半晌才抿了下唇,晃晃他的胳膊:“你不冷吗?”
  林暮冬摇摇头。
  他好像真没觉得冷,神色都是有些茫然的,目光本能循着声音落在她脸上,瞳底却空洞得像是什么都没有。
  叶枝心口忽然狠狠疼了下。
  小姑娘用力抿着嘴,忍了又忍,眼圈还是一点一点红了。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她泛着红的眼尾,像是被烫了,蓦地一缩,瞳底也短暂清醒了似的,跟着微涌起一点光。
  “别哭。”他出声,轻轻去抚她的眼尾,“我没事,手腕没事。”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小姑娘却已经红着眼圈抬起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凶巴巴拉开羽绒服拉链,把他整个一块儿裹了进来。
  两个人都微微打了个激灵。
  林暮冬身上太冷了,冷得像冰,内外的寒意裹挟着他,像是夺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
  叶枝冻得上下牙轻轻打战,却依然努力张开手臂抱他。
  小姑娘手脚并用,一个劲往他怀里拱,踮着脚用脸颊去暖他的颈间,背后张眼睛似的伸出手,啪地打掉了林暮冬想要隔开她的手。
  林暮冬身上僵了下,一点点放下手臂:“太冷……”
  “我不怕。”叶枝吸吸鼻子,更往他颈间贴上去,“我就喜欢冷。”
  林暮冬呼吸微滞,无声站了一阵,慢慢阖上眼。
  他抬起手,把叶枝抱进怀里。
  “不喜欢。”
  叶枝心口一跳,蹙紧了眉抬头。
  林暮冬垂着眼睫。
  他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在想,手臂圈在她肩膀后面,被她的体温一点点染上模模糊糊的暖意。
  “我不好。”他声音低低的,微哑,藏着血和伤痕,“不喜欢。”
  叶枝微微蹙了下眉,仰起头:“什么呀……”
  林暮冬摇了下头,还要再说什么,肯德基的门忽然轻轻响了下,那个女人走了出来。
  他们没走远,女人张望一圈就看到了,犹豫一瞬,还是朝他们走过来。
  叶枝用力抿了下嘴唇。
  小姑娘灵巧地从厚厚的羽绒服里脱出胳膊,把袖子在林暮冬身后打了个结,围巾也摘下来给他围上,自己在羽绒服里转了个圈,把他牢牢挡在了身后。
  女人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枝挡着身后的人,寸步不让,嘴唇抿紧了,绷着小脸看她。
  女人抬头看向林暮冬,张了下嘴。
  她像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顿了顿,才又很生疏地试探着开口:“你的……女朋友?”
  林暮冬抬起手,把叶枝轻轻往怀里抱了抱。
  他安静得像是关闭了对外界的感知,却依然对怀里的小姑娘有一点知觉,垂着眼睫,声音很轻:“我想回家。”
  叶枝仰起脸,用力点点头:“好,我们回家。”
  林暮冬现在的状态无疑是不适合开车的,叶枝虽然有驾照,可也从来没真碰过车。来回望了望,就把羽绒服解下来披在林暮冬身上,牵住他的手往路边走过去,准备先打辆车回家。
  女人像是没料到眼前的情形,愕然一瞬,快步追过去:“等等!”
  她赶上来,皱紧了眉,看着眼前明明长得软绵绵毫无攻击性的小姑娘:“你是他的女朋友吗?你放心,我不会管他的任何事,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两个人虽然在一块儿了,可还从来没回答过这种问题。
  叶枝攥着林暮冬的手,被她一而再再而三问得几乎有些局促,耳廓红得发烫:“是……是呀。”
  小姑娘开始的嗓子还软,想起刚才女人视线里的厌恶冷淡,反而被气得莫名有了底气,把林暮冬弄脏了的衣服接过来抱着,抬起头一口气说下去:“我是林教练的女朋友,我现在要带他回家了,您也快回家吧。”
  身后的人忽然动了动。
  林暮冬像是对她的话有了一点反应,慢慢往前迈出一步,彻底把只穿了毛衣的小姑娘护进怀里,用身体替她挡着风。
  他抬手,轻轻碰她的额发,肩背倾下来:“不要生气……”
  叶枝心口疼得快要炸开了。
  她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份,却依然不打算在她面前掉眼泪,用力揉了两下眼睛,把脑袋顶在他掌心下蹭了蹭:“你放心,我不生气的。”
  女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终于再忍不住,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林暮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也激动起来,上前一步:“你们家还折磨得我不够吗?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想再看见你那个混蛋人渣父亲,也不想再看见你,不要来破坏我的生活!”
  “你跟他长得一样,骨子里也都一样。他骚扰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我现在解脱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了。我丈夫根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你只要不出现就好了,只要不出现就好了……”
  她显然恨极了他,神色已经有些失控:“你到底来干什么,没钱了想要钱吗?还是又让我配合你做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经病治疗?你得了神经病跟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跟他生下你,我已经够后悔了!”
  叶枝的心脏狠狠缩紧,一点点沉下来。
  她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面前的女人就是林暮冬的妈妈,听她说的话,她和他父亲的婚姻无疑是一点都不幸福的。
  可能是因为性格不合,所以渐渐互相厌倦,可能是因为处事差异,一点点出现越来越多的摩擦。
  也可能她也是个可怜人,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事,遭受了过分的遭遇,积攒了太多无处排解的恨意。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承受这一切的,都不该是那个不经同意就被生下来,又不经同意就被厌恶和抵触的,流着着两个人共同的血的那个孩子。
  不该是他。
  林暮冬垂着眼,像是主动关闭了对外界的所有知觉,对她的话也毫无反应,只是低头静静看着叶枝。
  他还记得她不会跟人吵架,记得她胆子小。拢在她背后的手臂一点点抬起来,按在她耳朵上,想要替她挡住外面尖锐刺耳的吵闹。
  叶枝眼眶蓦地烫了烫。
  她紧紧阖了下眼,重新睁开,朝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小姑娘的笑容依然柔软干净,眸子清亮得像是明净的新雪,细细覆在他胸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林暮冬定定看着她,眉峰一点点释开,唇角竟然也回应似的,牵起一点极细微的柔软弧度。
  叶枝弯着眼睛,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又握着他替她捂住耳朵的双手,放在了他自己的耳朵上。
  牢牢堵住了。
  女人面容扭曲,原本知性优雅的影子彻底不见了,还在拼命诅咒他,越来越恶毒,什么难听的话都劈头盖脸落下来。
  叶枝回过身:“阿姨。”
  她的嗓音软糯,却像是莫名添上了安静柔韧的力量,轻轻开口就截断了她的话。
  女人警惕地看着她。
  “林教练管您叫阿姨,我就跟着叫了。”
  叶枝朝她抿了抿唇角:“我们是来约会的,今天见到您和您的家人,就只是一个意外。”
  小姑娘勇敢极了,张开手臂护着身后的林暮冬,言语轻缓条理清晰,一点点讲着今天的经过。
  女人怔了怔。
  她的情绪太激动了,见到这张脸的一刻恨意已经侵蚀了她的全部理智,直到现在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抬头扫了林暮冬一眼,却依然忍不住厌恶,飞快挪开视线,冷声开口:“那就请你快把他带走,我已经不是他的母亲了,也和他的父亲没有关系。我要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叶枝弯弯眼睛,轻声打断她:“有件事,您可能还不知道。”
  “林教练已经有新的爸爸妈妈了。”
  她掏出钱包,把自家父母的照片亮出来,递到她面前:“您看,这是他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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