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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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密的树丛中, 悉悉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东西体形不会太小……不, 还不止一只, 俞善头皮一阵发麻,这深山老林里的猛兽就没几样容易对付的,更何况是一群。
  她一个激灵, 瞬间起身戒备, 一伸手拽下袖口扎着的绑带,露出小臂上绑着的弩, 架起来对准那一处树木, 颤声问道:“奚大哥, 你听到了吗?有东西过来了。”
  俞善努力冷静思考, 竹箭的威力虽然不大, 但是用来刺伤野兽的眼睛绝对是够了, 她心里清楚上回能射瞎野猪,是有几分运气在的,只希望这一次运气还站在她这边。
  没想到奚晟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忍笑收回目光, 不仅没有站起来戒备, 反而稳如泰山的坐在原处, 慢悠悠的给手里的兔子翻了个面:“放心, 那不是野兽, 是人。”
  奚晟倒觉得颇有些遗憾, 还以为她会躲在自己身后,没想到小娘子的胆子太大了,可尽管害怕, 她还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与自己并肩。
  想到这里, 奚晟的眼神越发柔软。
  人?俞善瞪大眼睛,看树木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终于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一个小小的身影先钻出来,紧跟其后是两个葛巾野服的道士,他们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前面的老道士看起来有六十几岁,已经须发皆白,却气质清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后面的中年道士光从相貌上看,跟那五大三粗的姜百户不相上下,他体魄魁梧,相貌憨厚,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做戒备。
  俞善仔细一看,那小人儿不就是……小道士玄真?
  真的是他!那另外两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无名观的秦观主和玄真的师兄。
  一打照面,秦观主就朗声大笑:“奚小哥,真的是你啊,我就说嘛,老道士的鼻子不会闻错,离大老远就闻到你的烤兔子香。”
  好吧,这一张口,秦观主仙风道骨的形象完全破灭了,只看他喜滋滋的凑到火堆旁边,垂涎欲滴的盯着奚晟手里烤得金黄的猎物:
  “哎呀呀,我就说嘛,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合该我老道士今日有口福,又能尝到奚晟小哥你的手艺。你看,我一来,你这就烤好了。”
  奚晟面无表情的抬眼看看他,伸手扯下一根兔子腿,秦观主眉开眼笑的刚要伸手去接,谁知奚晟手在半路上一转,递给了俞善。
  俞善笑眯眯的接过来,嘶好烫,不过小小的咬上一口,咦,果然手艺不错,烤得外焦里嫩,火候刚好。
  她刚才奚晟在山中采来不知名的植物叶子,混着调味料把兔子里里外外都揉搓了一遍,这会儿烤好了肉质鲜嫩,毫无腥膻不说,还带有一种特殊的植物香气。
  俞善一边吃,忍不住伸出大拇指!
  老道士毫无形象,响亮的咽了下口水,奚晟终于受不了他眼巴巴的等在一旁,先撕下另外一条后腿递给小道士玄真,又扯下一块兔子肉递给孙师兄,这才把一条前腿儿撕下来递给老道士。
  老道士接过来一口咬下,然后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的品尝着美味,俞善深深怀疑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配上一葫芦好酒,那就人间至高了。
  一只兔子其实没有多少肉,大家打打牙祭,之后又各自拿出干粮充饥。
  吃饱喝足以后,秦观主才捻着胡子笑着点了点奚晟:“怪不得这两年我来这里摘茶叶,越摘越少,我就知道是你这小子发现了这几棵茶树,不然旁人也没这个本事摸到深山里。”
  “你说你偷摸摘了就算了,还敢面不改色的把茶叶拿来给我炒,生怕我发现不了还是怎么着?嘿嘿,今天可算被我逮个正着。”
  “秦观主,吝啬也要有个限度,这怎么能叫偷呢?茶树长在山上自然人人都能采,什么时候变成你家后院的了?”
  奚晟一挑长眉:“更何况你也不吃亏啊,替人炒茶已经收了高价不说,要收五斤鲜茶叶才给人一斤干茶,明明最多四斤就够了。”
  “咳咳,老道我人老眼花,手颤脚麻,炒茶炒得那么辛苦,损耗大一些也很正常嘛。”秦观主被人捅破私下里昧茶叶,一点儿羞赧之色也没有,坦荡极了。
  普通农家自己炒茶也就是等鲜叶晒蔫了以后,简单拿铁锅杀杀青,做不到像老道士炒得那么精制,所以他克扣两成,声称损耗大一些,也没人发现什么。
  秦观主吃完一抹嘴,腾的站了起来,腿脚麻利的很,一点儿也不像他刚刚叫嚣的那样虚弱:“行了,吃饱了,这就去采茶吧,一会儿天黑了我那点儿驱兽药可挡不住山里的野兽觅食。”
  俞善定晴一看,果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戴着一枚做工简陋的香囊,散发出刺鼻的香味,想必这就是魁梧的孙道士之外的另一重保障了,怪不得一老一小能走到这么远的深山里。
  俞善心想,看来老道士还是有点儿压箱底的手段的。
  秦观主走到茶树旁边一看就楞住了,他围着几棵茶树团团转了几圈,捏着胡子眉头紧锁:“咦?怎么今年的茶树稀疏了许多?”
  俞善听了暗叫不好,心虚的后退两步……
  小道士玄真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拉拉师傅的袖子,指了指俞善背篓旁边的地上那一堆枝条:“师傅,你看。”
  老道士一转头,这才发现地上捆好的一大扎修剪整齐的茶树枝条正好好的摆在那里,他顿时一脸天塌下来似的痛不欲生:“天尊在上,你们两个摘茶叶就摘茶叶,怎么如此暴殄天物!”
  “观主见谅,我们并不是故意糟蹋东西。”俞善连忙解释:“我在平溪村有个山头,打算采些茶枝回去扦插成茶园,这才每棵树捡着旺盛的副枝采了一些,不过您请放心,我们有分寸的,修剪以后,枝条只会分得更多,保证今年的茶叶能发得更好。”
  其实懂点儿花艺的都知道扦插的技巧,但是之前还没有人用在种茶树上,这东西一看就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了,整整一面山坡也没法儿拦着不让人看,所以俞善也没打算保密,只是准备在细节上多下功夫。
  “茶园啊……”老道士听了沉吟了一会儿,仍然肉疼得不行:“好吧好吧,你剪都剪了,老道士我还能说什么?”
  小道士玄真见师傅好像生气了,又拉拉师傅的袖子,怯生生的替俞善说好话:“师傅,当时是这位女善人跟奚大哥一起,从野猪嘴下救了我啊。”
  “哦?你就是平溪村小镜庄的新任庄主,俞庄主?”老道士恍然大悟,刚才还很不待见的神色,立马变得十分热切:“老道儿还没谢过俞庄主年下送的年货,那个米粉味道着实不错,做起来也方便。”
  “那……不嫌弃的话,我再请杨庄主准备一些,您只管去庄子上取,算是我施给道观的?”俞善闻弦意而知雅意,主动提出来又布施一笔。
  “无量天尊,怎么好意思又让俞庄主破费呢?那恭敬不如从命,老道儿多谢女善人慷慨解囊。”秦观主熟稔的拱手行礼,客套话说得极溜,端的是业务熟练。
  一时间气氛重新变得非常融洽。
  其实吧,俞善还是挺眼馋老道士那一手精妙的炒茶手艺的。
  之前听俞小五说过老道士有多宝贝他的手艺,炒茶时轻易都不让人看见,是人都会敝帚自珍,更何况老道士炒出的茶真真不是凡品。
  俞善有心想等茶园发展起来,专门请老道士来炒茶,可又想起奚晟说过老道士为了偷懒,硬是有钱不赚,定下一个每年只炒二十个人的规矩。
  明明杨庄头之前说过,那无名观的香火并不算旺盛,要靠着布施才不至于断顿,俞善实在是想不通老道士守着这么一个日进斗金的手艺,为什么还会挨饿。
  不过现在说起来话还长,她的茶园连个影子都没有呢,俞善自然不会现在提起请老道士炒茶的事,先把关系搞好总不会错吧?
  她那一背篓采得七七八八了以后,俞善干脆帮秦观主他们采起茶来,见她主动帮忙,秦观主的脸色更是好看多了。
  低处的茶叶采得差不多了,秦观主他们也不敢托大冒险爬树,还是孙道士把小玄真架在脖上,又采了一阵,三个人的背篓都满了才停下来。
  五人结伴,下山时的速度就快多了,一背篓的茶叶看起来多,实际上也没有多沉。倒是奚晟一个人背着百十根枝条,小山一样压在背上,看起来最为辛苦,可他还是行动矫健的在前面开路。
  直到分别的时候,秦观主示意俞善把背篓交给孙道士,他骄矜的对奚晟说:“奚晟小子,别说老道吝啬,替俞庄主炒茶,老道我分文不取,免费替她炒了!”
  奚晟没说话,往西边张望起来。
  秦观主看他神色凝重,忍不住好奇的问:“你看什么?”
  奚晟认真的答道:“我在看,原来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出来啊。”
  “你!臭小子,就冲你这句话,下次你师傅找我下棋的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秦观主好不容易忍疼充一回大方,还被奚晟无情嘲讽,心情极不美好,气哼哼的一甩袖,飘然远去。
  孙道士憨厚一笑,一手接过俞善的背篓,一手牵着师弟玄真,快步跟上自家师傅。
  俞善目送他们远去,奚晟忍不住问她:“我看你对老道士很是客气,为什么啊?他又贪吃又贪财又吝啬,还常常耍滑头。”
  俞善指指那三个人的背影:“我听杨庄头说,那个姓孙的道士就是老道士年轻时捡来的弃婴,说是师徒,却是当儿子般一养就是几十年;小道士玄真也是十年前他从襁褓中就捡回来的,硬是拉扯到现在这么大,不知道要费多少银钱米粮。”
  “一个吝啬的老道士尚且有这样的善心,那他的大善就盖过了他的小恶,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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