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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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师父门下有定规,二十岁就要开锋出山,她今年十七,还能混上三年。鸡零狗碎的活儿干干就罢了,上法场继承衣钵肯定不行。夏至说得对,是时候该谋出路了,可是出路在哪儿呢?她六岁过后就没穿过裙子,女人的针线女红她一概不会,连嫁个人好好过日子的念想都不敢有。
  正经人,哪个愿意娶刀斧手?
  自己琢磨,不过一笑。这时候听里头动静大起来,犯人五花大绑要出红差了。外头三声炮响,犯人从白虎门出去,门外边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是衙门准备的辞阳饭,酱肘子一包,大饼一斤,请他吃喝上,吃饱了好上路。
  临要死了,谁能吃得下啊!吃不下不碍的,狱卒拿酱肘子在他嘴上擦擦就表示吃过了。筷子撅断了一扔,这就上囚车往菜市口去。
  菜市口在宣武门外,刽子手用的鬼头刀就供在城门楼子上,要用得请。没收徒的亲自去磕头,收了徒弟的由徒弟代劳。定宜和夏至一块儿上楼,扶着城墙朝底下张望,“不是说有王爷监斩吗,怎么一位都没看见呐?”
  夏至点香上贡,一面道:“谁爱和死囚大眼瞪小眼呐,登台远远看着人头落地就成了,又不是鹤年堂的伙计,凑近了找晦气么?王爷们都是讲究人儿,不入顺天府衙门,径直到法场,大凉棚底下坐着……”欸了声,朝远处一指,“这不来了么!”
  定宜顺着看过去,一支队伍浩浩荡荡从远处而来。因着清了道儿,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两旁,中间人马没阻挡,愈发显得趾高气扬。看见这些天潢贵胄就想起抓她爹的庄王爷,那是老辈里的王爷,似乎还讲点儿人情;如今这些都是太上皇的子侄,和当今皇上平辈儿,一个个骄纵成性,想是养不出什么好品性来。
  她请下大刀抱在怀里,只觉满肚子百转千回。温家打从改朝换代起就为朝廷效力,到最后兴也因他,亡也因他,现在回头琢磨,实在令人心酸心寒。
  ☆、第 3 章
  下了城门楼子,恭恭敬敬端着刀跟在师父身后。衙门里押解的人手也多,她就混在人堆里往前腾挪。天气太好,大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身上布条子勒着胸口,又热又闷喘不过来气。好在就三个人犯,花不了多长时候,他们受得住这份热,中堂王爷们也受不住啊!
  踮脚看,鹤年堂门口搭起了棚子,临街商铺全在门前摆上条案,备酒、供好了白米饭和蒸菜,这是给犯人送行。黄泉路上可以没有笙歌,但不能没有酒菜。要是犯人愿意赏脸吃一口,那这家就积了大德了,阎王爷会在账目册子上记上一笔,这家可以贴大红对子操办一回,比办喜事还热闹呢!
  鹤年堂在四九城里有名,不单因为它汤剂地道。老百姓骂人,蹦出来一句“上鹤年堂买刀伤药去吧你”,那可不是好话。鹤年堂对面就是菜市口,据说有时候半夜来人敲门,要买药。问哪儿不自在呀,人家说脖子疼,可见是闹鬼了。掉了脑袋碗大个疤,能不疼吗,所以鹤年堂的伙计每逢犯人出红差就在门前摇算盘,哗啦哗啦的,据说能驱鬼辟邪。
  定宜一行人打门前过,算盘珠子吵得脑仁儿疼。她别过脸去,仿佛能避让似的,挨过了这截就好了,三伏天儿,太阳底下待久了要发痧。
  犯人由东向西排开,大凉棚底下的监斩官们也都落了座。她朝台上张望,两眼晒得发花,由明及暗,实在看不真切。数了数有五个人,一色朝服顶戴。正中间的是亲王,亲王超品,连顺天府尹都要奉承他们。不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一位头子活络,不时和边上官员交头接耳,另一位端稳如山,一味静坐。定宜暗扯了扯嘴角,这样的人,若不是眼瞎心盲,就是铁水浇铸成的。
  正瞎琢磨着,后边有人扯她衣袖,回头一看,一个长随打扮的往她手里塞了个瓶儿,边使眼色边道:“这是鹤顶血,回头你瞧准了机会喂给安灵巴武。”
  鹤顶血是鹤年堂独创的药,据说服了周身麻木,疼痛不觉。药虽好,却不能随意用,刽子手有很多忌讳,哪一处出了纰漏,转眼就招霉运。她可怜那些问斩的人,却不能为此坏了师父的规矩。朝刑场上瞥了眼,手往前一推,“对不住了,吃哪行饭操哪桩心,我只管捧刀,旁的一概不问。”
  那人嘿了一声,这些人里数他最闲,找他是抬举他,不识好歹!
  “你知道这药是谁让给的吗?耽误了差事你吃罪不起!”
  她听了一笑,“耽误也是耽误您的差事,和我什么相干呐?”
  那人要上脸,乌长庚发觉了,压着嗓子呵斥,“什么时候了,还嚼舌头!”
  她忙缩脖儿过去,那人只有干瞪眼。师父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她随口敷衍两句,心里迟登着,总觉有道目光尾随她,还是从大棚子底下的监斩台上射过来的。她有些后怕了,难道这鹤顶血不是丧家托付么?还是安灵巴武和哪位大官有牵搭,人家私底下走交情?
  不敢想,越想越忐忑。西南角上角螺呜呜吹起来,刑名师爷拔着嗓门儿宣读罪状,这时候也没工夫计较那些了,赶紧把鬼头刀呈给了师父。
  朱砂打勾,这就要开刀问斩。夏至经过她跟前,她悄悄把一块姜塞进他嘴里,这是师父事先交代的,一则壮胆,二则醒神。刽子手手艺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把式劲儿拿捏得很准,断头不掉头,便于丧家收尸缝合。至于夏至这样的新手,就不奢望干得漂亮了,稳扎稳打才是正理。力道没用好,一刀下去卡在脖梗这儿,那阴骘可就损大了。
  午时三刻眼看到了,刽子手都就了位,包大刀的红布也摘了,刀背上两朵小红花映衬着寒光四射的刀身,有种奇异的对比。老百姓看热闹,爬树登高唧喳指点,这会儿也静下来了。报时官扬声高呼“吉时到”,又是一声炮鸣,恍惚听见刀锋破空的呼啸,然后传来沉闷的噗噗声,喷涌而出的血按不住,很快染红了四周围的黄土地。
  身首分离,看上去有点奇怪。之前呜呜悲鸣的丧家被这一幕唬住了,似乎忘了哭,但是突然回过神来,便迸发出更为撕心裂肺的呼嚎。定宜总不忍看这幕,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经受痛苦和煎熬,因为经历过,像个噩梦不敢回顾。
  衙门砍完了人,无亲认领的要拉到城西掩埋,有家眷等着收尸的就撂下不管了。夏至算入了行,虽说不能和师父比,至少差事是顺遂当下来了。只不过这人出息不大,下了场子两条腿哆嗦得站不稳,也不敢回头看,胳膊搭在定宜肩头,牙关扣得咔咔作响。
  定宜忙掏扇子给他扇风,“师哥定定神,事儿都完了。”
  夏至哭丧着脸挨在一边,看见袖口上溅的两滴血直犯恶心,呜呜咽咽道:“我恨我爹妈啊,穷死饿死也不该送我学这行当。这叫什么呀?”他两手摊在她眼前,“你瞧瞧,瞧见吗,我手上沾血了,我他妈夜里甭想睡囫囵觉了,今儿晚上咱俩做伴吧!”
  她拧眉打掉他的手,“能不能长进点儿?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儿!瞧师父办差瞧了七八年,轮到自己就这脓包样式!”
  “那不一样,不一样……”
  她推了他一把,“回去洗洗歇着吧,您往后是爷了,我还有活儿要干呢。您冲我诉苦,挨不上!”
  她是个学徒,打扫法场也有她一份,顶着大日头撒土盖血,她可比他劳碌多了。
  嫌他碍手脚把人打发走,监斩台上的大人物们还没散,台子周围戈什哈围得满满当当的。她和几个衙役扛着桑树枝过来清扫,把事先准备好的沙土盖在血迹上。苍蝇嗡嗡在耳边汇集成群,地面上烫,一阵阵热气混着血腥味直冲鼻子,那味儿真够叫人受的。
  正憋着一股劲儿,来了个侍卫打扮的上前叫她,咳一声道:“你,手上活儿撂下,那儿王爷传呢,跟着过去磕头吧!”
  定宜直起身四下看,她师父和师哥都回衙门去了,这儿只剩下她和几个杂役,抽冷子说王爷传她,估摸着是刚才鹤顶血的事儿闯祸了。心里有点生怯,可是既发了话,不去又不行,只得应个嗻,低着头,垂着两手,脚下一溜小跑上了监斩台跟前。
  菜市口地方不大,监斩台占了道儿,大约人要散了,两头停着几顶竹丝亮轿。定宜不敢抬头看,只听一递一声客套寒暄,全是官话和场面话。
  她也不言语,悄悄在一旁静待,侍卫过去通报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上手就往外拉扯。她心里没底,跌跌撞撞跟着走,一直给拉到了两抬轿子中间,侍卫恶形恶状推她个趔趄,“等着,一会儿王爷有话要问。”
  她嘟囔了声,“我也没做错什么,这不是为了当差不出岔子吗!问话,问什么话呀?”
  横竖这回凶多吉少,安灵巴武头都砍了,那位王爷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怕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扒着轿沿往台子上看,已经到了拱手话别的当口。顺天府尹她是认识的,可惜人家往那头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传她的不知是位什么王爷,她偷着瞄一眼,两队侍卫簇拥着凤子龙孙过来了,她胸口跳得砰砰的,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这时候来不及想太多了,一双描金皂靴踏进视野,她紧走几步上前,不等人发话,先跪下磕了个头,“小的沐小树,给王爷请安啦。”
  头顶上飘下来的嗓音带着冷,大七月里也叫人不寒而栗,“你就是乌长庚的徒弟?”她应个是,那位王爷没叫起喀,手里扇子摇得呼呼生风,冷笑道:“我当三头六臂呢,原来是个还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你胆儿不小,爷的令你敢不听?”
  这类天潢贵胄,和他讲道理不一定行得通,老老实实认个错,兴许能成。便又磕一头道:“请王爷明鉴,小的并不知道那药是王爷叫给的,要是先头人早早儿知会我,说什么也得把爷吩咐的事儿办妥。”
  传令那位不乐意了,在边上反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也不问问是谁的示下,张嘴就把人蹶回姥姥家了。这会儿眼见不妙,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没门儿!”
  “我蹶您,您嘴上没落锁,差事交代不明白,横竖不能怨我。”说完了再朝王爷一揖,“王爷您圣明,小的是个杂差,上不得台面的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敢和您叫板。只要是您的示下,别说一口鹤顶血,就是鹤顶红,我也给他灌下去……小的说胡话儿您见谅,您仁慈,见不得安大爷受苦,咱们虽吃这行饭,也不是全无人情味儿的。可王爷不知道,刑场上好些规矩,打入师门那天起师父就嘱咐好了。鹤顶血用了血脉不通,全憋在腔子里,咱们做刽子手的,就图个场面好看。一刀下去,嘭——血溅起老高……”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急于保命,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们家就败落在姓宇文的手里,所以见了这些黄带子有种天然的恐惧。
  她顿下来,上头也没言声,皂靴没挪地方,她觉得运气够好的话,没准儿能逃过一劫,毕竟那些话也挺有理有据的。没曾想王爷底下戈什哈不买账,炸着嗓子道:“王爷是受人之托,事儿没办成,人家跟前不好交代。你折了王爷的面子,明白不明白?爷的面子金贵,把你皮扒了都不够填还的。你说了一车话,全照你们刀斧手的难处来,你们的难处,关别人球个事儿!”
  定宜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别发躁,有话好说……我瞧安爷虽犯了事,腰杆子却硬气得很,上刑场半点也不怯,给他鹤顶血,人家未必领情。其实人到了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觉得疼了,真的。”
  还真的呢,这小子横是不要命了!那位王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言之凿凿,我却不信,非得你死一回,才能知道这话当不当得真。”
  话音才落,后面几个虎狼侍卫扑了上来。朗朗乾坤,这是要草菅人命么?定宜脑子里嗡地一声,愕然抬眼看过去——好一位王爷,生得挺标致的脸盘儿,却有副鸩酒里泡过的心肠。为这么点小事就打算要她的命,宇文家出禽兽,这话印证在这儿了。
  王爷一肚子气,瞧什么瞧?死到临头了还敢回眼?下等人里出刁民,就算长得齐头整脸,刁民还是刁民。虽说犯的罪过不至于死,但是刑律以外自有皇家的威严法度不容亵渎,得罪了王爷,活剐都够够的了。
  他扫了左右一眼,“等什么?拖下去!通知大兴县来领脑袋,就这么定了。”
  定宜啊了声,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轿子后头走出个人来,声气儿不像这位急进,咬字很准,语速也慢,但是字字句句透着利落,说:“大热的天儿,七哥消消气。一个小碎催,哪里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
  ☆、第 4 章
  定宜给押得直不起身来,勉力抬头看,说话的是同来的另一位王爷。
  这王爷长得比七王爷更得人意儿,七王爷是满脸的骄矜,这位呢,模样不跋扈,眉眼也谦和。有的人五官凑在一块儿觉得挺好,拆开了不能看,他却不一样。以前老听说宇文家出美人,她以为泛指女人,原来并不是。王侯将相嘛,作养得好,和她四周围那些平头百姓云泥之别。她自小家败,没读过多少书,但是闲着也爱从书摊儿上淘换诗集。想起来有句话形容他很合适,叫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自然就熏陶出那份从容优雅来了。撇开旧恨不说,定宜这刻还是很感激他的,不管怎么样,能替她说句话,可见这人至少比七王善性。
  至于七王爷弘韬,衙门里唠家常时偶尔提及过,听说脾气不好,干什么都爱较真,白瞎了贤亲王的名号了。
  “你不知道里头缘故。”七王爷有点不耐烦,“和你说不上。”
  “我问过底下人,照我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安灵巴武既然已经伏法,前头的种种不提也罢。”那位好心王爷看了她一眼,“依着我,不该杀,倒该赏。”
  七王爷听得立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拂了我的意。”
  “满朝文武都躲着,事情也平平顺顺过去了,临了你倒沾一身腥,叫人说你和安灵巴武有牵扯,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好听么?”他踅过身抬了抬下巴,“把人放了。”
  戈什哈都是旗下包衣,主子的兄弟授了意,不敢不听,也不敢全听,手上松了松,犹豫着看弘韬脸色。弘韬刚才火气大,脱口一说,再倒过头来想想,的确有不当之处。其实一只蝼蚁,碾死就碾死了,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消息传出去,对他自己没好处。利害关系一计较,那股子热气也冒完了,打算顺杆往下滑。
  “没听见十二爷的话?”他胡乱摆了两下手示意放人,但是就这么饶了他又太便宜他了,因横眉冷眼道,“今儿算你运势高,没有十二爷替你求情,不要你命也打你个腿折胳膊烂。下回长点儿心,再犯在我手里,仔细你这一身皮!”
  定宜先前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些侍卫一松手,简直像阎王殿前转了一圈,腿里都带着酥。待缓和下来,呵腰说是,“小的记下了,下回见了王爷一定好好伺候着。”那头要上轿,她紧走两步上去打帘,“天儿热,王爷受累了……您好走。”
  就这么,七王爷手指头漏道缝,够她超生的了。回过头来再看十二王爷,太阳光照在他肩头的行龙上,龙首四爪,立在那里,伟岸如山。
  他似乎并不指着听她的客套话,事儿办完了,迈过抬杆进轿门,定宜虽迟疑,还是蹭过去唤声王爷,就地打了个千儿,“今天多亏了王爷,小的才保住一条命。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以后王爷有吩咐,小的肝脑涂地,报答王爷救命之恩。”
  她说了一堆,奇怪醇亲王像没听见似的,坐定了,表情也没什么大变化。竹篾编成的围子透风,夏天代步清凉,窗口的小帘子被风吹得飘起来,有零星的光落在他脸上身上,宝相庄严,叫人挪不开眼。
  王爷就是王爷,派头大是天生的,救了你不表示愿意搭理你。她讨了个没趣,轿子上肩了,只好讪讪退到一旁,倒是边上一位近身长随应了她一句,“王爷知道了,往后办事留神,救得了你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她一迭声道是,把腰弓得虾子似的,“恭送王爷。”
  亲兵在黄土道上走出一片扬尘,脚步隆隆去远了,她这才直起身来。视线追随,唯见轿顶天青的燕飞翩翩,这样充满血腥的地界儿凭空冒出一股清流,难得,但也格格不入。
  她劫后余生,把衙门里其他人吓傻了,一个个远观不敢靠近。等那些亲王和侍卫们拐了弯才围上来,缩脖儿吐舌头说:“你小子命真够大的,回去告诉你师父一声儿,今晚上下碗面吃,捡了条命,多活几十年。”
  她长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抹着脸上汗嘀咕:“可把我给吓懵了……”说着人就瘫下来了。
  大伙儿“哟”地一声,敢情天热又受了惊,两下里夹攻中暑了。七手八脚把人抬进鹤年堂,搁在藤榻上,绞凉帕子擦脸、给她扇风,伙计兑好了醋茶灌她,折腾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还惦记刑场上,挣扎着朝外头指,“我活儿还没干完呐!”
  几个人忙按住她,“早办利索了,躺着别动,刚还阳还不容人喘口气?那么点子活儿,三两下就收拾完了,拖到这会儿招虫,鹤年堂甭做买卖了。”
  她松懈下来,重又躺回去,两眼直勾勾盯着房顶。刚才那通好折腾,以前的事儿像灶房发大水,什么甜的酸的都涌了出来。因为经历过,觉得活着真不容易,这是遇见了好心人,要是那位十二王爷站干岸,她这会儿应该下去找她爹妈了。其实她也看得开,死的当口难受,过去了就松快了。认真说,死了倒好了,强似现在不男不女的活着。要不是那些常混在一起的人知道她不爱刮痧,在她迷糊的时候给她把衣裳剥了,那这口饭就吃到头了。
  大伙儿啧啧为她庆幸,说十二爷是个好人呐,是她命里的福星。衙门里当杂差的,大官能见着几个,离真佛隔了十八重天,王爷杀人听过,王爷救人稀罕。张得全抓耳挠腮嘟囔,“醇亲王不常见,听说刚从喀尔喀回来?”
  鹤年堂街面上做生意,迎八方客,消息也比他们灵通,伙计掸着柜面应:“你们不知道啊?醇亲王他妈是喀尔喀贵妃,位分虽高,搁着就是个摆设。老皇爷和太后的娇儿子十三爷,两朝正统,那是眼珠子。旁的儿子嘛,眼眶子不敢说,总差了一截儿。醇亲王十三岁封贝勒,派到喀尔喀做土地爷去了,一待就是十来年。这期间喀尔喀左翼偷摸着想造反,还没起事呢,走漏了风声,十二爷镰刀割麦子,唰唰全给他收拾了。立了功也不流放啦,回京,封了和硕亲王,可给他妈长脸了。”
  大伙儿都赞叹,越受挤兑越有能耐,真好样的!
  伙计歪脖儿咂了两下嘴,“可惜了的,那么好的爷……”
  大伙儿又追问怎么了,他光摇头不吱声,大伙儿骂他,“话说半截不是人,赶明儿你姐姐生孩子,生一半留一半。”
  “你们这帮人……”伙计急赤白脸拿手指头指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告诉你们,你们也没机会验证……醇亲王啊,耳朵不好使!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瞎哑聋瘸嘛!不过听虽听不真周,架不住人家聪明。只要你正对着他说话,照样一句一句回得明明白白的。”
  定宜原还躺着,听见这个坐了起来。难怪刚才道谢他没反应,原来是这么回事。看人口型,脑子里还得琢磨,真够费劲的。好人坎坷,坏人倒逍遥。就说那位七王爷,聋的怎么不是他呢!
  大伙儿怅惘着:“好好的,怎么得了这毛病?能说话,那是后来聋的?”
  “九成是。”伙计点头说,“打小儿听不见,怎么学说话呀?”
  大家聊得正起劲,鹤年堂掌柜的进来了,瘦高个儿老头,颧骨上长雀斑,脸往下一拉,活像个褡裢火烧,冲伙计高喝:“说什么呢,活腻味了是怎么的?那是王爷,你当是你们家街坊呐,乱嚼舌头给铺子招祸,我活撕了你!还嫌我不够烦呐,我这儿一脑门子官司呢!”
  掌柜的一骂,大伙儿悻悻然。碰巧夏至得了消息来接人,进门拍大腿就数落:“杀千刀的杨二叫我来收尸,吓得我肝儿都碎了。蒙事儿蒙到我头上来了,姥姥!”说着面门耳朵一通捋,居然眼泛泪光,“虽说咱俩常拌嘴,你要是死了,我还真舍不得。”
  边上人添油加醋描述当时场景,定宜觉得挺没脸,叫人押着不好看,她到底是个姑娘,实在不愿意再回想了。下榻穿了鞋拽夏至,笑道:“这不是没事儿吗,别一惊一乍的。师哥咱回吧,我得给师父报平安。”言罢冲大家拱拱手,“偏劳了,我这儿道个谢,回头我师哥在小仙居包场子请大伙儿喝酒,大伙儿赏脸。”
  夏至嗳了声,“我多早晚答应来着?”
  “就这么定了,回见。”她扯着夏至出门,嘀嘀咕咕抱怨,“我不是你师弟啊?白捡了条命,你得给我压压惊。”
  夏至思量思量,咬着牙说成,“只要活着就好,我真怕看见你掉了脑袋的样子,刚才路过皮匠铺和老马头说定了价格,二两银子给你把脑袋缝上。既然没死,这钱拿出来冲喜,值了。”
  师哥到底是师哥,定宜吸溜两下鼻子,上了他原先用来准备拉尸首的排子车。
  季鸟儿【知了】在枝头叫得兴起,蓬蓬的热气迎面扑过来,她打着黄栌伞问:“师哥,你知道醇亲王吗,今儿是他救了我。”
  夏至唔了声,“这位王爷不怎么在外走动,我知道的有限。怎么,你惦记着报答人家?人家是黄带子,举手之劳办件好事儿,没准儿转头就忘了。你要是提溜着京八件上门谢恩,人家王府里管事的门都不让你进,你可消停点儿吧!”
  她倒没想什么谢恩,就是听说他有耳疾,心里可惜罢了。和夏至一说,他咳了声,“人活在世,沟沟坎坎少不了。宗室吃朝廷俸禄,可怜能赛过咱们?拿人头换大子儿,谁愿意一手血呀。要是给我个王爷干,我情愿聋了呢!”
  也是的,她自嘲地笑笑。自己到了这份上全拜他们那号人所赐,虽说一码归一码,反正不待见姓宇文的。她现在一门心思攒钱上长白山找哥子们,等找见他们,自己就不是无依无靠的了。今天的事不过是个寻常际遇,过去了也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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