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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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 虽然汴梁城的第一场雪还没落下,但空气中已有阵阵寒意。因时制宜,街边曾经卖甜水的小贩已有不少人改卖起杂碎汤。
  浓重的胡椒掩盖了脏器的腥膻,顶着冷风喝上一口, 顿时鼻尖冒汗。吴洪才递给小贩三文钱, 放下手中的汤碗, 有些忐忑的向里走去。
  没过多久, 便见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出现在眼前, 抬眼望去,楼上牌匾赫然写着“国子监图书馆”六个大字。
  吴洪才看着怔怔的站在那里, 心中五味陈杂。想他年少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少年才子,老家县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早晚有天会状元及第, 然后平步青云。
  谁知正应了那句话“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从十几岁起他便开始考科举, 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依然颗粒无收。前阵子朝廷发布诏令, 为落榜十次以上的年纪比较大的人设立特奏名考试,手谕录取者虚衔, 以慰藉这帮老书生。
  加上恩科,吴洪才刚好符合条件。但他其实不想参加, 因为这种没什么实质性的职位和权利, 一旦通过了, 就表示此人已经放弃仕途了。可回望家中老妻幼子, 他到嘴边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犹豫再三,还是长叹一声,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去考试了。
  在通过后,原本想着回家乡书院寻个夫子的活计,没曾想刚巧看到朝廷补录官吏。虽说只是个从九品小官,还在一个叫什么“图书馆”未听过的地方,但好歹能留在汴梁。吴洪才使了些关系,总算是成功上任。
  而今天,便是他头回报到。
  “请问,您是要进去吗?”正当吴洪才思绪万千之时,后方突然传来道声音。
  知是自己挡路了,吴洪才忙歉意的赔礼,谁知刚一回头,便呆住了。等回过神来,不由心中赞叹,好一个皎如玉树的美少年!
  只见身后之人琼鼻朱唇桃花源,眉心一点红痣极为醒目,不是叶安是谁。
  “在下乃新任图书馆理,因初来乍到,一时忘形,还望小郎君莫怪。”吴洪才礼貌道,这人光看容貌便知不是寻常家出来的,自己还是谨慎些好。
  对面少年弯了弯眉眼,“那敢情巧了,我叫叶安,也是图书馆里的人,一起走吧。”
  吴洪才谢过,忙跟着进到馆内。其实刚刚补录进来的时候,他就询问过图书馆是做什么的。光听名字,似乎与翰林院差不多,自己倘若真跟翰林学士一般就好了,吴洪才天马行空的想着。
  一到大厅,映入眼帘的便是块巨大的提示牌,上面显示:“静言多思”四个字。
  这意思是在里面少说话了,吴洪才下意识屏住呼吸。身边那个叫叶安的少年温声道:“不要紧,如今图书馆尚未开门,待营业后按规章办事便好。”
  吴洪才讪讪一笑,继续观察起来,厅内左右两边分别有两长条状的桌子,旁边还有几把椅子。吴洪才心中有数,这恐怕就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了。
  “左边的为登基借还书处,想在此地借书必须要留下详细的信息。”叶安为其介绍起来。
  此时吴洪才方清楚,原来这图书馆与书铺差不多,之前他家中揭不开锅之时,也曾去书铺帮店家抄书。所以他就是做这个的?
  叶安听到他的疑问后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稍微会写几个字的都能干,吴大人是在此地办公。”说着指了指右边:“此为信息咨询台,倘若前来借书之人有何不懂的地方,请您帮着解答。吴大人既然能考上管理,想必学问肯定十分扎实,做这点事应该绰绰有余。
  心虚的低下头,吴洪才暗道好险他不知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
  叶安接着道:“这一楼大多是些正史、医药、农学算学之类的杂书;二楼便全是儒家经典,里面包括前人的一些感悟;三楼嘛,都是些孤本,为各大世家捐赠。”
  “这、这整楼竟然全都是书?!”吴洪才大吃一惊,这得有多少本。
  “自然非全都是,每层还都有自习室。”叶安带着他往前行,只见整个一楼用屏风隔开,屏风后有几副桌椅,旁边还有装饰的盆景和字画,整体环境给人一种清静、舒适的感觉。
  那也够多的,吴洪才感叹,“有了这个地方,以后买书就不用发愁了。”
  “买?”叶安挠挠头:“不啊,这里书都是非卖品,可以免费借回家。”
  吴洪才目瞪口呆,旋即连忙制止:“万万不可,倘若有些泼才,借了不还怎么办?”
  “所以啊,这其实就是个给人免费看书的地方,如果想借回家。必须要在此地办卡,办卡时必要有两人担保,另外三楼那些孤本也不会随意开放的。”叶安详细的解释了一遍。
  不过虽然他说的很清楚,吴洪才却总觉得不对,反驳道:“假如这样,那只要找到担保人,什么乞儿百工之流不是都能来看书了?”
  “嗯,是这样。”叶安点头:“所以,就算他们都能看书又怎样呢?”
  吴洪才愣住了,是啊,这又怎么样呢……
  叶安却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而是带着他往二楼走。
  刚到二楼,就见留着八字胡的男子吃力的搬着书箱,神情仿佛极为痛苦。吴洪才忙上前想要搭把手,叶安却拦住了他,冷笑道:“冯缃,你今天若是不把书规整好,那晚上就留在这里别回去了。”
  那八字胡立刻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直起身,轻而易举的将书籍推到一边。
  吴洪才:“……”
  “叶大人,小的不过是抻着了一下,您交代下来的事,小的绝对不敢偷懒。”冯缃讨好的点头哈腰,心中暗暗叫苦,自从这小子成了自己上司,他就没有一天好受过。转头注意到像根柱子似的傻呆呆立在那里的吴洪才,见其打扮便知此人就是新来的图书管理,忙狐假虎威道:“愣着干嘛,这是官家钦点的叶大人,日后我们这些人可就都得听大人的,还不快行礼。”
  吴洪才看着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郎君傻眼了。
  ……
  老实讲,其实最早叶安也没想过要建图书馆。他起初不过是从杭州把那位大名鼎鼎的毕昇挖了过来,让他在国子监印书部推广其所发明的活字印刷术。
  此时国子监用的还是摹印、拓印和雕版印刷,笨重费力不说还耗料耗时。而且存放不便,有错字又不易更正,因此需要大量勘校人员以及劳工。
  毕昇发明的胶泥活字就明显先进多了,最开始周围人还都不信,觉得制做活字的工程太大,有些吃力不讨好。只是迫于叶安淫威,方才同意一试。
  而叶安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别人的质疑,老祖宗的东西可是能经受的住历史的考验,让毕昇尽管放手做。
  毕昇应命,但心中也有些纳闷,怎么自己去年才发明出胶泥印刷,只与几个人说过,这远在汴梁的小郎君是怎么知道的。但有伯乐赏识总是好的,于是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
  事实证明,活字印刷跟雕版简直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使用之后节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叶安狂喜,果然,跟自己预料的一样。于是毕昇全权负责国子监印刷一事。
  原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次日去巡查,便发现不少印书部的人愁眉不展。细细询问才知,原来是因为此时效率大大增加,连准确率都高的不得了。从前那些匠人、勘校已经没有活儿干,再这样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收拾东西回老家。
  “这……”叶安皱眉,的确,民间小作坊人少还好,像国子监这么大的摊子,上下养了几十张嘴。自己这一下子砸了大半人的饭碗,难怪对方愤懑。
  可是该怎么办呢……想要一下子提供出这么多就业岗位也很不容易,而且最好跟书籍有关,这样才不容易落人口实。想了半天,总算让他想到了图书馆这件事。从清洁、到安保、再到记录员,处处都是人事缺口。
  建一座图书馆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这种还属于偏公益性质,在其他朝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是嘛,叶安运气好,这偏偏是在大宋。
  大宋朝可能是中国封建历史上社会福利最完善的朝代了。读书,有朝廷给予的助学补贴;老了,有各地设立的孤老院;穷人生病无钱治疗,有安济坊;弃婴无人照料,有慈幼局。
  宋代还出现了福利国家的“福利病”,此时民谚有常常流传国家“不养健儿,却养乞儿;不养活人,只管死尸”。一些官办福利机构挥霍也很厉害,叶安曾亲眼目睹过许多居养院有酒有肉不说,过节还发补贴,以至于很多无赖青壮年混进居养院骗吃骗喝。
  如图书馆这样惠及文人的事儿,再加上叶安详细的计划,自然是受到朝臣一致同意。甚至在官家的带领下,许多勋贵或殷勤或敷衍的捐出了些家中收藏的孤本。
  于是仅仅几个月,图书馆便落成了。
  身为国子监祭酒,其名下的图书馆自然也归王安石一并管理,在参观完馆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学生这件事办的实在漂亮。于是把人叫到书房来赞赏了一番。
  叶安:“……”王大大你夸人的时候能不能别也黑着一张脸,吓得他还以为自己又闯什么祸了。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的将自己办图书馆的初衷道出。
  “所以……你只是为了几十个人没有活干?”王安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他对面的少年却点了点头,极其认真道:“祭酒,我曾经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活字印刷是新物,理应取代旧物,可在这过程中,学生认为也要顾及其他,否则原本是好事,最终却演变成了悲剧。”
  王安石沉思,他曾经上疏给官家,表达了许多对国事的见解。甚至亲自去拜访过范公,希望他的主张能得到重用,谁知范公只是鼓励了两句,便没有下文。难道他们是认为自己太过激进,担心伤害到部分人?仔细思考,他的那些理论确实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
  想到这里,王安石坐不住了,他必须现在就去找范公请教!刚刚及冠的王安石毕竟还是小伙子,性子不够沉稳,只留下两句话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大佬果然不拘小节!叶安心中感叹,接着看眼下无课便起身回斋舍睡了一觉。
  谁知睡了没多久便被人推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叶安刚想开口,却听赵宗述喊道:“不好了!有人在国子监门口闹事!”
  一个激灵起身,叶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啥玩意儿?国子监门口闹事?衙内们虽然不学无术,好歹是天子门生,这是想要造反吗?
  连忙穿鞋出去看,刚到门口,就见到邢文静模样狼狈的站在门外。头发散乱不说,全身还都被水淋湿,寒风一吹,显得有些瑟瑟发抖。
  而在他对面站了一堆人,领头的为一对中年男女,女人掐着嗓子说道:“大侄子,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那埋在院里的金子,你还也要还,不还也要还。否则,你这学就别想念了!”
  邢文静倔强的挺直腰杆,极力压抑着愤怒,“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就算是有,我身为定远伯,府中也轮不到两个外人做主。”
  “你!”那对男女好像被戳中痛点,女人张牙舞爪的便要上前撕扯。范纯仁作为斋长,又是深受老师们信任,理所应当的上前阻拦:“住手!国子监岂容你们放肆!小心我上报到朝廷。”
  谁知对面似乎完全不怕:“好啊,你去告啊!一来没在国子监里面闹事,二来我本身就是这小子的亲叔叔,我就不信邢家家事你们也要管,况且……”男子怨毒的看了邢文静一眼:“我倒是想见见官家,好好上报下我定远伯府的事。”
  邢文静心下一紧,下意识拉着范纯仁的衣袖,犹豫的摇了摇头,而范纯仁也想起对方女子的身份,便也迟疑的没有开口。
  那男子见邢文静如此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大声嚷嚷让对方把金子还给他,倘若不然就把定远伯名下地契交出来。
  此时国子监无课,祭酒与大部分博士都不在,剩下的也不想管这闲事,一时间竟任由其大放厥词。
  叶安忍不了了,上前想说点什么,谁知一见那男子就觉得有些眼熟,唔……三角眼、短粗眉,这不就是那日追踪陈芸姑的襄阳王府爪牙吗?
  那男子显然也认出叶安,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可恶!原来是这小子!他原本就觉得奇怪,为何国子监学生给官家祝寿能扯到陈芸姑头上,此番来闹事也有打探消息的意思,原来此人正是国子监的学生!
  叶安面带笑意与之打了声招呼,给对方气得够呛,刚要开口,结果叶安抢先道:“大官人可曾看过阿芸传了?”
  “???”男子满头问号,这是在跟自己耀武扬威吗?
  叶安继续不紧不慢:“实不相瞒,其实那部戏官家十分喜欢,在下正构思新的剧本想要呈上去。”接着满脸期待的看着对方。
  男子:“……”眼见实在不是这小子的对手,撂下几句狠话后带着人匆匆离去。
  国子监学生不明所以,但看叶安三两句就把人说的溜之大吉,都十分钦佩,围上去疯狂吹彩虹屁。
  邢文静走上前,脸色灰败的说了声谢谢,如果不是叶安,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但即便如此,他也够丢脸的了。
  他人缘虽不好,可毕竟与大家是同窗,看见他如此狼狈,两忙将其拉到斋舍里,拿出衣服让邢文静换上。
  “换什么换!”赵宗述立刻跳了出来,把人连哄带赶的撵了出去,此时屋内就剩叶安他们几个。
  “额……那啥,我们也出去了,你慢慢换嗷。”几人顶着邢文静的目光有些坐立不安,也匆忙告退。
  而邢文静从一开始便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在叶安四人刚打算推门离开之时轻声说了句。
  “你们知道了吧?”
  “没有!完全不知道!”赵宗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声反驳。
  叶安等人捂脸,有时候真不想承认自己跟这傻子是朋友。
  “……”邢文静显然也被其傻气震到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双方大眼瞪小眼许久,最后还是叶安叹了口气,“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起先邢文静还倔强的不开口,直到范纯仁说要去找祭酒才道出事情原委。
  定远侯府一家本有两个儿子,老大是个哑巴,为老侯爷原配所生,母亲早逝,被父亲厌恶。老二为继室所生,从小便十分机灵,再加上母亲在旁边吹枕头风,渐渐地,老侯爷就动了想要改立小儿子为继承人的念头。
  但大宋律法在那里,不是说改就改的。于是老侯爷一狠心,竟将大儿子送到远处乡下,对外他失足走丢了。可怜的侯府长子沦落到饭都吃不饱,多亏有个猎人见其可怜收留了他。待长大后,他便顺势娶了猎人的女儿,还生了两个孩子。一家四口远离人烟,依靠打猎为生,倒也还饿不死。
  可京城那边,随着老侯爷年迈,他的小儿子变得越来越不孝,京城流连秦楼楚馆不说,还时常偷家中财物,甚至被抓到非礼父亲的侍妾。老侯爷气绝,可惜自己已病入膏肓,也拿他无可奈何。但突然有一天想到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外面,心中暗恨家产就算丢了也不给那畜生,于是委托唯一的心腹去找。等心腹带着大儿子回来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改立了继承人。而他那大儿子,因为白捡了万贯家财,乐极生悲,在青楼吃多了酒,摔死在人家门口。
  事情讲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叶安几人都知道,这大儿子恐怕就是邢文静的父亲。
  “我爹……从小到大,每次一喝酒身上便起疹子,向来是滴酒不沾的。”邢文静哑着嗓子道。
  那时她娘因为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全家只有父亲一个人上京,可没过多久,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大宋的爵位,兄终弟及占了一大部分,原本邢文静他爹死了,邢二只要上请,袭爵是理所应当的事。谁知邢文静心有不甘,女扮男装写了篇声情并茂的诗文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官家耳里。官家悯其孤苦,破格点了他为下任定远伯。
  被摆了一道的邢二心有不甘,时不时的找他麻烦。
  “死的不光是我父亲,”邢文静闭上眼睛,痛苦道:“定远伯府可能知晓此事的下人,也陆陆续续的暴毙。”
  少年们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何曾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事。
  “难不成就没人管吗?”赵宗述愤愤道。
  邢文静摇了摇头:“那些下人都是定远伯府的家生子,邢二背靠襄阳王,还结识了大批武林人士,此番正是请他们动的手。”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范纯仁有些怀疑的看着她。
  “单凭我个人,自是不可能调查清楚。不过我在上京的路上,有幸遇一江湖高手相助,才知道我那叔叔有一个本子,上面记载了他与江湖人士来往的事迹。只不过他担心自己出去办事本子被人翻到,便放在他相好倚翠楼的绿柳那里,倚翠楼鱼龙混杂,而那绿柳又小心谨慎,所以本子很难到手。”
  邢文静解释道,接着竟直接对着四人跪下:“小女也知此事荒唐。但我身负血海深仇,倘若离开国子监,那我叔叔怕是更无顾忌,只要将其绳之以法,我自当去官家那里说清楚,请各位成全!”
  几人忙扶她起身,此时就连范纯仁之前那么坚定也开始犹豫起来:“这……还是不行,事关整个国子监声誉,不能放任不管。”见邢文静目露绝望,又补充道:“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想个办法,只要拿到本子不就好了。”
  “哎,都知道本子在哪儿了。这还不简单。”叶安随口道:“你们想,青楼里最不引人注意的是谁?当然是姑娘了!最好还是个漂亮姑娘,这样就算没得手,也比较好脱身。找个身手敏捷的姑娘趁那绿柳不注意,进她房里,然后……”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四周一片寂静,抬头看去,只见所有人都目光诡异的盯着自己。
  叶安:“……”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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