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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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洲酒店在恭海出名不是没有道理的,地段极佳,离中心商业区仅仅一站距离,但是正前方的云和路两旁都种植得有银杏树,现在也已经逐渐变黄,放眼望去,霎是好看。临近傍晚,街灯亮起,繁忙了一天的城市开始进入了叫人沉醉的夜生活。
  白夜走进酒店旋转门,直奔二楼餐厅而去。
  由于已经是晚上,酒店内用餐的客人很多,白夜随便在前台点了杯喝的,直奔临窗的隔间。只见一名脸部线条坚硬,铁灰色头发梳得整齐,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角落里,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那是执令司的黎宪。
  黎宪这个人其实说不清年纪,从皮肤和面容上来看,他似乎已经四五十了,但是他动作神情却依旧看着硬朗年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接到信息我就立马赶过来了。”白夜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你看需要点什么吃的吗?”
  不巧的是,白夜才刚落座,手机就响了起来。
  “你先接电话吧。”黎宪淡淡说,他倒是知道白夜是什么工作性质,所以懒得计较什么。再说了,反正是白夜约他出来,他又不怕耽误什么。
  白夜看了看手机,页面显示——谢景。
  他们从天堑山赶回来之后,白夜就接到了黎宪的信息,说是自己有空,可以见上一面。所以白夜就说自己有事情,让谢景先回去了,只是不知道他这会儿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
  白夜也没有什么忌讳的,接了电话,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晚上回来吃饭吗?”白夜觉得自己今天这遭有点亏待他,所以临走的时候给了他好多伙食费,让他自己去超市买点自己喜欢吃的小零食。现在谢景就是刚刚从超市扫荡回来,因此谢景一手拎着几大袋东西,一手拿着电话给白夜打电话,声音因为气喘听起来竟然意外有些暗哑。
  白夜隔着电话听筒听到这个声音,眉眼轮廓慢慢压紧,失声笑问,“你给我做啊?”
  谁知道谢景竟然真的乖乖应了一声,“嗯。”
  白夜不由莞尔,“好。”
  饶是黎宪现在早就过了关心别人恋爱情况的八卦年纪,但是从这个电话开始,白夜身上就开始无形散发的恋爱的酸臭气息还是让他颇为不爽地重重从鼻腔里面,“哼!”了一声。
  “有什么事,你赶紧说,我忙得很!”
  白夜将手交叠放在桌上,正视黎宪说道,“我是想找你了解一下谢景的事情。”
  黎宪声音更大了,“哼,怎么着?后悔了是吧?我早就给你说过了,谢景这个人你留不得,你自己也管不住,还是趁早把他的归属权交还回来比较好。”
  “这些事于他而言毕竟谈不上是什么好的回忆,一方面我是怕我直接问他会影响到他的心情,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关于你们的一些决策未必是他能够知道的,还是直接问你比较方便。”
  “……”黎宪看着面前这个气质沉稳的年轻人,再次在心里骂娘了,当时在陵城的时候就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得,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找他问事情?!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白夜紧盯着对面那双深棕色藏着不愿的眼睛,“我可以去问别的人,我相信当初知道这事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我有办法能够把他接走,自然有办法挖出他以前的事。您应该清楚,这对于我而言,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黎宪,“……”
  尽管没有声音,但是白夜知道那应该是一句脏话。
  黎宪颔首不语,少倾扬了扬下巴,冷笑一声,“年轻人还真的是好大的口气!”
  “不,恰恰是因为我敬重你是前辈,所以我才客客气气地请你出来,也会询问你的意见,而不是稍有相悖,就直接动手不是吗?”白夜表情冷淡疏离,瞳孔深处涌动着说不出的暗流,仿若利剑。
  黎宪一顿,半晌如梦初醒,磨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就因为我教训那孩子,就看我不爽是吧?!”
  空气安静良久,星级酒店的隔间隔音良好,几乎听不到外间的声音。白夜往后将背脊仰靠在椅背上,淡淡说道,“还好,我觉得我表现得不是太明显。”
  “……”完了,完了,这才多久?!一个二个还要反天了是不是?
  黎宪神情一片阴霾,好半晌才缓过气,冷哼一声不耐烦说道,“你要问什么赶紧问,不要耽误老子时间。”
  白夜眼皮一跳,蓦然抬眼,正色道,“我想知道两年前你们围剿津安的时候,为什么决定策反谢景?”
  黎宪可能没想过白夜会问什么,一时间听到这话,没太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夜接着说道,“即使是按照当时的说法,谢景是最靠近代庭的人,极其容易知道组织变动,方便你们做出部署。但其实这在我们长久以来的工作中,明眼人都知道是不太可能的。正是因为和高层接触密切过近,所以才有可能存在难以策反的情况,甚至很有可能策反后又反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我知道你们当时决定让谢景去当卧底,肯定还有别的理由。”
  黎宪蓦地望向白夜,眼底微微闪着愕然。白夜顺势将烟递过去,黎宪抽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半晌挤出一句,“当时……刚开始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
  黎宪脸颊肌肉微微发紧,侧头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瞳孔深处燃起火光,“我们向来主张用自己人,所以其实一开始上面是打算让老藤去当卧底的。为此我们精心准备的一个计划,通过当时在代庭组织中安排的一个卧底了解到,他们会在一个组装厂进行交易,而我们这边安排人过去搅局,然后趁机混进去。”黎宪看向白夜笑道,“其实不管是好坏,但凡是对于那些能拼能打的,总会怀着或许能为我所用的想法。”
  白夜几乎立马明白了黎宪的意思,“也就是刚开始你们是打算让滕至晖打着投靠那边的举措?”
  黎宪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而且也是因为我们这边有信心,即使代庭不相信老藤,他照样也有办法可以逃出来。”
  白夜没有说话,代庭手底下大多数也都还是普通人,肯定是做不到对付执令司排得上号的人物,这个说法倒也算不上什么自大。
  “在当时,我们抵达那个组装厂后……”如果看得仔细的话,是可以发现黎宪夹着烟的手指头是有些微微发抖的,记忆中冲天的火光,无数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惨叫,把所有在死神之镰还未下落之前的戏剧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报告总指挥,组装厂内没有人,重复一遍,组装厂内没有人!”
  没有人?
  卫星电话中人声断断续续,仿若被一种无形的电流切断了一样。但是黎宪什么都听不见了,足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陷阱,“撤退!听见没有?所有人全部撤退!撤退——”
  “滕至晖,你听到没有?撤退!”
  但一切都太晚了。
  同一时间,组装厂内掀起冲天的巨焰,无数血肉横飞的残肢伴随着爆炸连成一片撕心裂肺的炼狱。
  白夜手指蜷缩了一下,“怎么会这样?是当时安排的卧底传递的信息错误吗?”
  “可能是他暴露了吧,那小兄弟没能活着回来。”黎宪语气不无惋惜。
  “那后来?”
  黎宪急促地吸气,强行平息激荡的情绪,扯了扯嘴角,说不上是好笑还是什么情绪,“虽然当时主要是想着让老藤可以打入敌人内部,派遣的兄弟不多,但是基本上都全军覆没了。”
  这于他们而言其实不过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从一开始的时候,只要走上了这条路,总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哪怕就是有一天落到自己的头上。
  黎宪淡淡说道,“这事你确实是叫错人了,你去问老藤比较实际,他知道的比我清楚。”
  “是因为只有他活了下来?”
  “是。”黎宪苍白地笑了笑,“老藤当时身负重伤,别说是对抗我们这样的,就是个稍微力气大的普通人,都能把他打死。他从爆炸现场被带走后,并没有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对方会存在惜才之心。”
  白夜几乎知道黎宪这话意味着什么,不由得微微色变,“他们决定杀了滕至晖?”
  黎宪长呼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脖颈,“行刑人就是谢景。”
  白夜心脏重重搏动一下,但表面没有露出端倪。
  “当时我们是打算去营救老藤的,但是他那时身受重伤,如果我们暴露的话,恐怕对方急眼就会直接下手,他那伤势等不起。所以我们这边进退不得,只能是一路跟着过去。或许是代庭那老狐狸没有想到我们留有后手,直接就让谢景当场解决了老藤,我们听到枪响,感觉心都凉了。”
  “可是滕至晖没死?!”
  “谢景没下手,他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代庭手底下的都称他为毒牙。后来我们不惜冒着有可能暴露在人前的风险,潜入了当时代庭手底下的一个分销地,就是在那儿抓到的谢景。这孩子性子刚烈,猛得很!”黎宪眉梢一挑,这话竟隐隐带着夸赞的意思。
  白夜敏感地察觉到他称呼谢景的时候说的是这孩子,起码证明了在黎宪心中,谢景也并不是那么不堪的地位。
  “我当时亲自带人抓的他,他把我肋骨都打断了两根!那时候我们也没有抱着要策反他的想法,这个心思是在他已经被关押半个月后,老藤才提出来的。”
  白夜看他,“是因为当时谢景并没有对他下手,所以他就动了这个心思?”
  “差不多是这样的,当时我们虽然隔得远,但是看得挺清楚的,谢景手中的枪口确实就是对着老藤的。后来老藤被救回来后,说那枚子弹就是擦着他的肩膀飞了出去。所以,他很确定,谢景这孩子并不想杀他。”
  白夜微微皱起眉头,“那万一是他枪法不好呢?”
  黎宪鼻腔里轻轻哼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讥诮和无奈,“你认为他在开枪后还和老藤对视了,会是枪法不好吗?他就是故意的。”
  “所以就因为这个,滕至晖就觉得谢景可以策反?于是你们就重新制定了这个计划?”
  黎宪吸了口烟,“差不多是这样了,不过因为当时老藤的伤势外加他极力和上面举荐谢景,不太方便让他出面。所以这个计划其实他参与度并不高,和谢景接触也不多。我那时候对于谢景多半是抱着能用就用,不能用到时候就!”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但是白夜几乎立刻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慢慢闭上眼,再度睁开,纤长睫毛下的瞳孔忽然便有了一种锋利的意味,几乎让人心里陡然一沉。
  黎宪一脸莫名其妙,“你那什么眼神?我现在又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
  “当时你们是有许诺过他什么吗?”白夜知道肯定不可能会让谢景白干活的。
  “有什么好选择的?他当时身家性命都在我们手里握着的。不过我们确实也答应了会给他新的生活,只要他愿意。”
  白夜目光动了动,略微抬起头,所以就是这样,谢景就答应黎宪他们了?是因为想要新的人生,新的生活吗?
  “他现在的身份是他主动要求的?还是你们安排的?”
  “哦?”黎宪抖了抖烟灰,看了看已经被烧得只剩小截的烟,直接在烟灰缸摁灭了,重新抽了一根,但是也没点,就这么拿在指尖夹着,“那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想要一个学生的身份,说是自己还挺想读书的。”
  一说起这个,黎宪又是不解了,“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和你勾搭上的啊?”
  白夜斜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诶,我问你,你是真的打算让他待在你手底下啊?其实我们这边对于谢景这个人都不是太放心的,你就不怕以后真的闹出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难道你就担得起?”
  黎宪被他这话呛得老脸一红,手指虚空点了点,硬是没有说出半句话。好半天他摸出火机把烟点燃,才决定懒得搭理白夜这个逼,他跟雷珩关系那么好,两个都不是啥好东西。上次可被雷珩气得半死,这次绝对不能再被白夜这个逼气到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白夜话还没有说完,黎宪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啊?该说的不是都给你说了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一般像这样的情况,在当时都是要留下视频记录的,我想请你传一份给我。”白夜也是这时,身上那尖锐的气息才慢慢被柔和取代,也是此刻他才显得像是一个面对长辈而表现谦逊的后辈。
  黎宪一时倒是不太习惯白夜这个态度,皱眉道,“你要那玩意儿干啥啊?再说了,有什么好看的?”
  白夜笑说,“想多了解一下他。”
  这简直和他刚进门那个冷厉淡然的样子天差地别,白夜那明晃晃的温柔克制的笑意几乎能把黎宪黎老狗的眼睛都闪瞎了,黎宪下意识的,“什么?”
  “毕竟——”白夜微微垂了垂眼帘,仿若就像是看到那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样,每个字都氤氲着无限的柔情,“他是我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吧嗒!”黎宪嘴里还没怎么抽的烟从微张的嘴里直接掉在了地上。
  白夜站起身,礼貌点头,“那就拜托黎处了,对了,记得把烟头捡起来。”
  直到白夜离去,黎宪整个人都还呈现一种灵魂已经抽离躯体的状态,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慢慢弯下身子捡起未熄灭的烟在烟灰缸摁灭,“不是,啥玩意儿?”他挠了挠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我在做梦吧?我就是在做梦吧?!”
  ·
  黑色辉腾在小区地下车库关灯熄火,白夜没有急着下车,副驾驶放着他刚刚去超市给谢景买的零食。他摸出手机,翻到微信,果然有黎宪传给他的文件网盘压缩包。
  他几乎立刻解压,然后打开视频点击了播放。
  画面中先是一片黑暗,少倾才慢慢有人影晃动。
  白夜目光一凝——两年前的谢景坐在镜头中,头发稍短,皮肤很白,白到给人一种病态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身后暗沉的环境衬托所致。他身着深黑制服,与白夜平静对视。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明明这是两年前的时候了,但这个时候的谢景看上去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戾气,不论是五官轮廓,还是眉目,都透着常年厮杀的血腥杀伐之感,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白夜这时才意识到之前对于谢景的判断有错得有多离谱,他从来都不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他也曾带着凛然傲慢,手握剑戟,横跨沙场。
  前面和黎宪口中说的都差不多,确实是谢景自己要求希望可以是一个学生。
  在镜头无法顾及的地方,似乎是有人站起,黎宪的声音于黑暗中响起,“对了,你想叫什么?还是我们随便给你安排?”
  镜头中的谢景张了张唇,茫然的目光看着前方,直接映入白夜的眼底。
  名字?谢景是他自己想的名字吗?
  “景——”他似乎在这个字上停顿了很久,然后才微微勾了勾唇角,就好像是刻板的画像突然有了点睛之笔,一下子活过来一样。白夜听到他轻浅又柔和的声音响起,“谢景,叫谢景好了。”
  视频戛然而止,显示进度结束。
  白夜呼出一口浊气,仰靠着,抬手盖住了眼睛,“景——”那瞬间白夜耳廓几乎感觉到了谢景微凉的嘴唇,就好像是他此刻就站在白夜的身边说出这个字似的。
  名字寓意新生,如果是这样的话,谢景于他而言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叮——”
  一梯一户的电梯打开,白夜走到自己的家门前,门缝底部并没有透光,一点光都没有。
  白夜微妙地挑眉,没开玄关的灯?
  他按下指纹锁,轻轻推开门。
  出乎意料的,连客厅的灯也没有打开。适应黑暗的眼睛扫过背对自己的沙发靠背,往上是餐台,还在微微氤氲着热气的碗筷在桌上摆放整齐。
  白夜提着一大袋零食,刚想去厨房,谢景却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你回来啦。”
  他才洗过澡,头发还带着刚刚洗过吹干的蓬松气息,穿着柔和的家居服,一下子出现的时候,突然像是一个惊喜蓦然撞在了白夜的心口上。
  白夜眼错不眨地盯着他,良久才朝他走近,把一堆零食都放在了沙发旁,隔着沙发靠背垂手摩挲着他的脸,“你怎么不开灯呢?”
  “开灯感觉太空了,这样习惯一点。”
  白夜神情微微变了,这样习惯一点?是习惯黑暗的意思吗?可是,他抬手用指尖一点点勾卷着谢景的头发,你本来就应该生活在光明中才对的,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正好吃饭吧。”谢景转身刚想从沙发上下去,却猝不及防被白夜隔着沙发靠背一下子从身后勒住腰抱了回来,谢景吸了口气,“我说队长你是——”
  白夜钳住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吻在了他的唇上,谢景所有的疑问都被堵了回去,嗓子里轻微慵懒地,“嗯?”了声。他竭力偏过身子,修长白皙的脖颈向上仰着,好得以加深这个吻。
  两人隔着沙发靠背,上身紧紧相贴,四目相对,瞳孔深处映出微光与彼此的倒影。
  鼻息仿佛把空气都熏染得微微发热,白夜暗哑的声音从谢景唇边溢出来,“明天给你休假好不好?”
  谢景微抿着唇,然后轻轻咬了咬白夜的下巴,鸦羽般的眼睫在白夜的眼底扫过,带着看不清的光点,从凝视的瞳孔中化作悠扬的音符,迤逦盘旋升至虚空,幻化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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