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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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7月31日夜
  那中年女人手按胸口,颇为后怕地说:“我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人都变傻了。”
  那郎中见她这样说自己,就挥鞭驱赶大青骡子加速,嘴里还不饶她地说:“人都说江湖越跑胆子越小,有个风吹草动的,都会疑神疑鬼。可我看你师妹将闺女托付给你照顾,你是等着孩子照应你呢。”
  “先生。”伤者罗介亭抢在女学生之前,匆忙打圆场道:“智者千虑。奶娘她这几天是太累了。”
  郎中打了一个哈哈,算是应下了伤者的解释。他的长鞭在空中耍了花儿,清脆的响声传出很远,大青骡子不用驱赶,就在这样的鞭响声里,跑了起来。
  *
  眼看着能代步的骡车走了,一个身上挂彩的士兵就说:“不该放那车走的。谁知道里面那个是不是罗介亭。咱们谁也没见过他的。”
  “是啊。不是说他死在南苑了吗?”
  “如果是他呢?那家伙的大刀耍得好。132师的赵师长都称赞他。不然那么多学生兵,怎么就他去了团部当参谋。”另一个士兵说。“咱们还是别冒险为好。”
  中尉张守仁就给他们解释:“罗介亭能去学生团团部当上尉参谋,那是因为他读完大学二年级了。学生团的其他人基本是初中毕业,要一边读书一边训练,在两年读完规定的内容,毕业了才是准尉官。怎么能跟他比?”
  所有的士兵都沉默。他们中有不识字的。听说罗介亭读完大学二年级,对读书人的崇拜、对罗介亭大名的久仰,尤其是才听说他在南苑战场上的威猛,这些都令他们说不出否定罗介亭之人的话。
  张守仁沉默了一下,又说:“不管车里躺着的是不是罗介亭,总而言之,他也是在南苑受伤的同袍。咱们还能把他一个重伤号从车上拖下来不成?”
  大青骡子扬蹄飞跑,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了。
  一个疲惫至极的瘦弱小兵,突然开口说:“你看他们防着我们呢。那车可比我们刚才见到的时候跑得快了。”
  最开始抱怨不该放走车的那人就说:“咱们追上去问问?真若是罗介亭的话,我认为他不会跑的。”
  “两条腿的人能追上那四条腿的畜生?咱们真有那本事,也不会掉队了。”干渴得喉咙里要冒烟的士兵,拿着那张干饼子,虽然已经饿到饥肠辘辘了,却半点儿去嚼的欲望也没有。几个人都拿着那张硬饼没吃。
  “他若不是罗介亭,也不是我这个中尉和你们能惹得起的。没看人上前线还带着家眷?那赶车的是个练家子的。”
  张守仁明白罗介亭把毛巾盖在车里另一人脸上的意思,那是暗示自己不欲引见内眷呢。也是自己突然去掀了车帘,无礼唐突人家内眷在先,怪不得人家。要是在家里干出这样的事儿,祖父绝对会给自己一顿好打。
  思及往昔的家教——仁义礼智信,张守仁在心底暗暗啐了自己几口。督促那几个士兵说:“走吧,这天都黑了。保定就要到了,早到能早修养。现在怎么也比顶着大太阳赶路要好。”
  张守仁发话,那几个挂了轻伤的士兵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前行了。
  走了一会儿,一个士兵突然说:“还不知道那大青骡子车最后便宜了谁。前面可有不少的团座。”
  他酸溜溜的、但很明显的幸灾乐祸语气,疲惫却兴奋的态度,立即勾起其他人的同样热望。这样的热望让他们疲惫的脚步似乎都有力量了。
  张守仁见他们能往前走,也不管他们说什么了。自己只是受命临时管着这几个士兵罢了,反正到了保定,一定要把这几个兵踢得远远的。
  *
  28号的南苑之战,对郎中来说,真的是冒着危及生命的炮火去找寻罗介亭了。日本军队在开始的火炮进攻后,后来天上又增派的了飞机。
  就是因为天上的飞机,才促使住在南苑附近的女学生求到他门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他在找到罗介亭之后,便背着罗介亭先出了战场,到了等候他的女学生,带着他们往廊坊走。回北平城?还是算了吧!
  只看日本鬼子这月初炮轰宛平县城的借口,居然是在卢沟桥进行军事演习的士兵丢了。这与六年前的炸毁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炮轰沈阳北大营的"九一八事变",简直是照葫芦画瓢得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挑起战争的借口。
  他敢赌上自己的脑袋,尝到“满洲国”甜头的小日本鬼子,真的可能像某些人所言,接着会在华北几省再搞个“自治”出来。只是不知道日本鬼子的胃口到底会有多大,会整出来多少个“自治区”罢了。
  哼哼,那些日本鬼子对北平的图谋,也就宋哲元那类人还抱着能苟一日算一日的幻想了。
  所以他这有意中的走廊坊、避开北平城、想按照罗家老太爷的委托带着罗介亭南下的行动,没想到与29军参谋长张克侠代传的宋哲元口信——令29军残部经廊坊去保定重叠,还落在大部队的后面了。
  这也不奇怪。虽然郎中他们先行了大半夜,可后来因为罗介亭的伤势严重,不得不远离大路,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先给他治疗。但就是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在得知他们带来的兵败消息后,全村的百姓连地里的庄稼也不管了,迅速地携家带口、坚壁清野地都避难走了。那烙饼的白面还是郎中赶车经过一个稍大的镇子买药捎带的呢。
  郎中驾车没跑出去太远,估摸那几个伤兵被甩开后,他就挑了一条能行车的土路,往西南的方向走。那路的宽窄,在后世就是个单行道。
  拐上土路他就朝后面招呼了一声:“三少奶奶,你把三少爷抱起来吧,后面的路会很颠簸的。”
  “是。谢谢先生提醒。”女学生背靠车厢的前挡板坐着,把伤者抱在自己的怀里,借此来降低震动对他伤处的影响。
  *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见到一个颇具规模的大村庄。郎中驾车靠近,没想到这村庄不高的土墙上还有守卫瞭望的人。
  “什么人?站住了!”
  郎中喝停驴车,跳下来朝土墙上的人抱拳拱手,道:“小老儿经过贵地要讨口水喝。”
  中年女人听从郎中的吩咐,慢腾腾地从车辕上费力地挪下地,弯腰把车底的两水桶都拿了出来,她说:“若是几位大兄弟不方便,帮我们递出来两桶水就行。谢谢了。”
  土墙上的人商量了一会儿,垂下来一根绳子。墙上的人说:“你过来吧。”
  女人一手提着一个水桶,慢慢走到土墙的下面。她把水桶系到绳子上,朝上说了一句:“辛苦大兄弟了。”
  然后她才松了手,看着两个水桶晃悠悠地被吊上了土墙。
  那郎中始终怀抱赶车的长鞭,不辨喜怒地看着土墙上的动静。这土墙啊,防个一般的宵小和小股的土匪可以。对上日本人的大炮,还不如那小村子早点儿跑路能保命呢。
  土墙上很快放下来两桶水,那郎中把水桶挂到车底,然后挥鞭子掉头。但驾车的大青骡子不干啊,清洌洌的井水味道勾得它不肯挪步。任郎中的长鞭甩出了鞭花脆响,它只刨地不肯使劲儿。
  郎中只好跳下车辕,把车停稳当了,再松了大青骡子的辔头、肚带,把大半桶的井水拿到它面前。又从车底掏出给大青骡子备的草料,让它在月色下美美地吃宵夜。
  土墙上看着的人就说:“骡子都累成这样了,不如让他们进来了。这定是错过了宿头的。”
  另一个就说:“可别。族长怎么吩咐怎么做。入夜就是不能放人进村了。那两桶水已经尽到了我们帮他们的心意了。”
  月色溶溶,郎中站着看骡子吃草料喝水。
  中年女人扒着车厢问:“姑娘,姑爷可好?”
  “又有些烧起来了。”
  郎中走回到车厢那儿伸手进去。女学生赶紧把伤者的手腕递上去。郎中摸了一会儿说:“得赶紧给他喝药了。”
  女学生放平伤者,把门帘盖在他的胸腹处,下车帮着奶娘煎药、热粥。汤药的味道飘在空气中,土墙上不忍心的人也只默默地看着他们,不再说让进村的话。
  *
  此时的保定城里,陷入兵荒马乱的惶恐之中。宋哲元28日晚撤离北平,当晚抵达保定。
  如今的战绩令明瞭真实战况的人不敢相信。在28日下午南苑沦陷到日军手中后,29日拂晓,日军独立第11混成旅团开始进攻北苑与黄寺的独立第39旅和冀北保安部队。傍晚黄寺被日军攻陷。随后,在北苑驻守的独立第39旅旅长阮玄武投敌,北平城内的独立27旅也被日军解除武装。千年古都就在7月29日这么丢了。
  隔日天津沦陷。
  有识之士都会情不自禁地想问问宋哲元,京津和保定这个三角,剩下的保定还能保住多久。可谁也没想到,宋哲元抵达保定后,于30日发电报给蒋/介shi,称:“刻患头疼,亟宜修养”,并将29军军长职务交给冯治安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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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兵的设置颇有些来历。
  1936年12月,北平、天津、保定城里贴出布告,29军要招生。这在普遍实行募兵制的当时,着实引起不小的轰动。布告上说,为给29军培养初级军官,特招收有志从军的青年人,要求是18岁以上,初中毕业学历,一经考试录取,学制至少两年。课程设置很全面,有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待遇也很优厚,每月津贴3元,毕业后马上成为准尉军官。
  这样优厚待遇,能投军报国,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对个人而言又不失为一条好出路。招生布告一下引来平、津、保地区青年学生的踊跃报名。最终招收了1500人,成立了军事训练团。
  但这些人大部分牺牲在南苑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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