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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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屋里,翠荷到底不放心,往楚宁的指尖抹了一层凉凉的墨绿色膏药。
  楚宁对着烛火出神片刻,随即起身梳洗,褪去满身疲惫。待将侍女们都遣出去,她才披着件大袖衫,从书橱里取出一只宝盒,坐到灯下打开。
  这是只黄花梨木嵌七彩螺钿玲珑多宝盒,上层有盒盖可揭开,下层设一扇左右开的小门,里头是五个大小不一的小屉,每一格都放了她平日用得不多的金玉饰物。
  她伸手在宝盒底部仔细摸索一番,终于打开最底下的夹层。
  夹层里装的是一封薄薄的书信,信封上未写姓名,只有一道道褶皱和卷曲磨损的边角显示出这封信在到达她手中前,曾经历过颇多波折。
  这是从前楚家的老管事方伯写给她的,说的便是三年前的旧事。
  ……
  京兆楚氏本也是大凉朝有名的世家。
  楚宁的父亲楚虔榆自幼聪敏有才名,二十二岁入仕,一路虽有坎坷,却尚算顺意,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累迁至中书令,是当时名副其实的群相之首。
  楚宁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中长大,本是长安闺秀中的拔尖人物,不但出身清白高贵,更是美貌非常,惹人羡慕。那时的她最大的遗憾,便是九岁那年母亲早逝。
  好在楚虔榆对亡妻感情至深,对唯一的女儿更是爱若珍宝,此后六年里,始终没有续娶,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与太子的那桩婚事,起于她十三岁那年。
  那时,皇帝萧濂虽不大理会朝政,对才刚十七岁的太子萧煜却尚存着父子情分。他为儿子挑遍长安闺秀,最后听从儿子的心意,欲向楚家娘子提亲。
  只是楚虔榆在朝中沉浮多年,明白一旦将女儿许给太子,便是将她乃至整个楚家牵扯入党派争斗中,因此对这桩婚事十分犹豫。然而皇帝亲自来问,他不好拒绝,只道女儿尚年幼,待两年后及笄再定不迟。
  萧濂见太子也才十七,还未到冠礼之年,便也点头同意了。
  谁知,两年后楚家等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召德十年,萧濂忽然病倒,病势蹊跷。
  楚虔榆被指暗中联通薛贵妃,欲向皇帝投毒。
  此后便是一连串谁也想不到的“证据”,在各种巧合下接连出现,将罪名做实,教人百口莫辩。
  依律,楚虔榆被夺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当街腰斩。楚家其他人则遭牵连,男丁流放黔州,从此不得入仕,女子则充入奴籍,或被卖为官婢,或发往边地劳作。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楚大相公为人正直,一心忠于大凉,更从不涉党争,即便女儿是未来的太子妃,也从不私下与太子结交。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出私通后妃,毒害天子的事?分明是遭人陷害。可即便如此,碍于齐太后的强硬和证据的确凿,几乎没人敢替楚虔榆说话。
  一夜之间,整个楚氏一族便从云端坠落。
  十五岁的楚宁还未接受丧父的事实,便不得不面临从高门贵女变成他人奴婢的处境。
  是太子萧煜将她从那样的处境里重新拉了回来。
  他带她离开了罪臣眷属居住的破败拥挤的屋舍,又向皇帝上书,要继续履行未尽的婚约,这才将她保了下来。
  ……
  回想旧事,楚宁忍不住转头四顾。
  这间宽敞的寝殿里,一应的摆设与装点都与她过去在闺中时的寝居相差无几。
  从鸟毛立女折屏、紫檀木画挟轼,到三彩壸门榻、粉地金银绘八角长几,都是萧煜专门请了工匠来,照着她记忆里的陈设重新添置的。
  他告诉她,她父亲是被齐太后设计害死的,将来只要他这个储君能继承皇位,独揽大权,定会还她父亲清白。
  人人都以为萧煜待她很好,这辈子还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给太子为正妻,她该感激涕零。
  她也曾这样以为,因此即便心里对萧煜并没有几分男女间的感情,这两年里也始终将他当作恩人一般真心对待,生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回报他当初的恩情。
  可直到半个月前,她忽然收到手里这封书信,才明白自己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她以为太子是救她出来的恩人,可实际上,他才是那个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
  信里提到,当初是萧煜想借与她的婚事,将楚虔榆拉入他的麾下,因而私下几番命人前来游说。
  然而楚虔榆心意坚定,绝不牵涉入党争,并未松口。即便萧煜心急如焚,亲自拜访,也未打消他的顾虑。
  不久,楚虔榆入宫面圣时,偶然发现萧煜竟暗中指使内官往皇帝的饮食中投毒!
  气愤之下,他明白局势复杂,不能轻举妄动,遂未当场揭发,而是寻到萧煜面前质问。
  谁知萧煜在质问下涕泪俱下,悔恨不已,转头却迅速捏造证据,造成楚虔榆向皇帝投毒未遂的假象,甚至为了一并除掉薛贵妃与吴王焕,还不惜给他加了一条私通后宫的罪名。
  楚宁起初并不全然相信信中所说。
  可数日前,她随萧煜一同入宫侍疾,偶然见到皇帝的病症与方伯信中所写十分相像,再看奉御所载病志,更是与信中描述相差无几。
  当初她父亲被定的罪分明是谋害天子未遂,搜出的毒也是最寻常的鸩毒。
  而这一回,她身为太子妃,恰恰知道,皇帝的病与太子脱不开干系。
  早在三年前,萧濂宠爱薛贵妃与吴王焕,动了想易储的念头时,这对父子的关系便已再难修复。
  这一次,楚宁亲眼看着萧煜借着侍疾的机会,在皇帝的汤药中下毒。
  为了尽早夺得皇位,他显然并不在乎他父亲的性命。
  一阵秋夜凉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案上薄薄的信纸轻轻拂动。
  楚宁双肩微颤,指尖抚过信纸上的褶皱,脑中慢慢恢复清明。
  太子萧煜是个为达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
  当初愿意娶她,固然是因为他心里的确对她有几分不同,然更多的,还是为了利益。
  那时他在朝政上刚刚展露野心,正需要争取更多大臣的支持,娶她这个罪臣之女,既不会遭到齐太后的反对,又能表现他身为太子仁义的一面,以获得更多人的信服。
  当初与她父亲交好的同僚、后辈,后来果然有不少因为她这个孤女成了太子妃而慢慢改变中立的立场,悄悄倒向太子一边。
  我不欠你的。
  她在心里默念,眼神慢慢变得冰凉。
  萧煜对她的恩情,她已在这两年里用自己的真心对待还完了。她给他带来的价值,也早已超过了他娶她付出的代价。
  接下来,她该抛开他带来的枷锁,将他欠她父亲的一切慢慢索回。
  ……
  光天殿里,萧煜靠坐在壸门榻上,闭眼听着几个近臣的议论。
  “殿下为储君多年,地位稳固,无需任何遗诏,就该承继大统,而那秦王,不过是个宫婢之子,高宗皇帝在世时,便已将他遣去甘州那样偏远的地方,十几年无人问津,如今能忽然入京,不过是凭着太后的支持罢了!”
  东宫侍读徐融说得一脸激愤,大有立马闯进太极宫,将齐太后和秦王两个拉下权位的架势。
  他从萧煜十岁时便跟随左右,至今十余年,忠心耿耿,颇得萧煜信任,在东宫属臣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另外两个属臣也跟着附和:“是啊,归根究底,是齐太后走投无路,才将秦王召来!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何能让位于秦王?”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定已看清这二人的面目!殿下,循例,新帝的登极大典当在发丧后数日举行,咱们何不趁这几日的时间联络朝臣,阻拦新帝登基?”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唯有一旁的东宫詹事司直赵彦周始终面无表情地低垂眉眼,一言不发。
  徐融的余光注视着他的反应,见状不由微微眯眼,问:“不知赵司直有何见地?”
  其他人闻言,皆将目光转向他,就连萧煜也睁开了眼。
  赵彦周撩起眼皮,迅速观一眼众人,随即又恢复垂眸的冷然样,道:“依臣之见,秦王既请殿下入太极宫料理丧事并预备登极大典,便表明暂不会动手,殿下不必急于求成,可先观其情况,再徐徐图谋。”
  徐融听罢,当即冷哼一声:“离登极大典只剩几日,若再徐徐图谋,岂非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司直到底来东宫时日不久,处事难免保守。”
  赵彦周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讽,早习以为常,并未有任何反应,只垂首立在原地,等着萧煜决断。
  萧煜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吟片刻,道:“明日若能出东宫,便先请徐侍读联络几位朝臣吧。”
  他这话听来是采纳了徐融的意思,实则另有打算。
  赵彦周说得不错,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时候,的确不该轻举妄动。然而眼下的形势,容不得他退缩。既然如此,不妨抓住时机,在登极大典前先试探对方的底细。
  听了这话,徐融紧绷的面色缓和下来,赵彦周则仍是毫无波澜。几人又商定出朝臣们的名单,这才依次退下。
  临去前,徐融特意落在最后,趁着屋里再没旁人时,走到萧煜身边,俯身低语:“臣先前得到消息,太子妃从黔州寻回了从前楚家的一个家仆,目下由赵司直安置在永昌坊中。”
  萧煜疲惫的面色一滞,随即凝眉:“什么家仆?之前没被咱们的人寻到?”
  “是楚家的老管事,当初才被押到黔州时,他便先逃了,这两年都没见踪影,不知怎的竟被赵司直先寻到了。”徐融提起此事,脸色也不大好,若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家奴,自不必他费心,可这老管事似乎是楚虔榆从前的心腹,“殿下,是否照老规矩,将人处理干净?”
  萧煜正要点头,却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必,先留着吧。”
  “殿下——”徐融心知他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才心软,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一丝意外,正蹙眉要劝,被他挥手止住。
  “好了,我有分寸,你先下去吧。”
  他靠在榻上,闭目假寐,再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
  徐融无法,只得不甘地退出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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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将在下一章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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