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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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浮山四百峰,距离主峰八十里处有一小山,山腹蓄湖,湖上有精巧小屋,藏匿天然水雾之间。
  此时为深夜,屋中烛火熹,潜藏此地的少睢伏案疾画,画到正酣时骤然心口绞痛,笔未搁便先呕血,脸色苍白如鬼。
  “哎呀……脏了。”少睢不甚在意,只遗憾地抽开溅了血的纸张,不休不止地便想继续画。
  “喘口气再干活吧,小少爷。”
  这时有妖推门从外入,走来劈下他的笔,捏起了他下巴端详:“就这么兴奋?昼夜不休地画,找出头绪了吗?”
  “我尚在找。”少睢苍白的脸上扬起笑来,不似他往常的浪荡模样,“劳烦先生让开些,我还没找出路来呢。”
  那妖并不松手,指尖揩去他唇角血丝,俯首而去吻上,卷着舌将灵力渡入了少睢口中。
  少睢僵硬了些,又不便抗议,只能被迫松开牙关。
  “别逞能,也别掉以轻心,你心脉本来就脆弱,再这样下去,还没找到通往天鼎山的路,你就先死在这儿了。”妖松了口,一把将少睢扛上肩头,挑帘往里屋而去,按在床上并裹上被子。
  少睢修为不及,扬着高低眉看他:“昂。”
  那妖置若罔闻,手慢条斯理地搭上了少睢手腕,边输入灵力边掖被子:“你的伤太重了,即便是用了搜魂的禁术,也不该这么重的。”
  少睢挣脱不得,便很快接受了现状,瘫在被窝里答话:“禁术反噬,应该的。”
  妖眯眼:“莫不是因为舍不得伤害那小草妖?”
  “惊动他没好处,谁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变数?”少睢虚虚地笑起来,“而且,我那好二哥嘴上虽说着不在意他,却又早早地给他布下本命相思纹,这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的。那玩意是动真格的,我探他识海搜魂时,那相思纹片片显形,牢牢地护着他,反噬便全都移到了我身上,我讨得着好么我。”
  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掖完被子想起要事,手便又伸进了被窝,准确无误地贴在了少睢心口,一边治疗一边温文尔雅地继续说话:“那草妖的人魂里,当真有守山人的记忆?”
  少睢心理上觉得别扭,但对方的灵力的确令他感到十分舒服,他对送上门的罕见好处全盘接受:“对,不然我这几天在画什么?那天晚上搜得紧张,我在尽量复盘,算是有些眉目了。”
  心口的绞痛减弱,他便忍不住多唏嘘了两句:“据说他是承了周隐的一口血化形,那必然是心头血,他定然是周隐舍命推出的挡箭牌。二哥他舅也没看走眼,他就是变数,和周隐一样,都是一把人形的开山钥匙。名门正派也好,邪魔妖道也好,多少人觊觎着天鼎山里的好东西,消息一外传,他和周隐都是修真界的香饽饽。我呀,有幸第一口尝了鲜。”
  “那你想要天鼎山里的什么东西?”
  躺被窝里的虚弱小龙咧开笑:“这还用问?”
  妖喜欢看他笑,弯腰低头以唇摩挲他的唇:“天鼎山三百年不现,不知道有多少危险,你要得偿所愿,不如用现有的棋子。”
  “棋子是要回报的。”少睢答得飞快,“我给其他小妖龙息,却只和先生约盟,就怕先生觉得亏,来日再反水就不好了。”
  “不亏。”妖唇上用了些力,“能睡你一遭,美得很。”
  少睢吹了声口哨,啵唧他一口,一下子又变成了招蜂引蝶的浪荡模样:“这好办呐,先生早说,我宽衣解带早躺平。”
  妖没预料到他这么淡定,一时五味具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往深处细究而后膈应自己:“那晚睡你,为的双修治你伤势,尚可算意外。可若是现在我强行睡你,你不觉恶心?”
  少睢装得讶然:“先生怎么这么想?我倒是觉得不赖,舒服的,来吗?”
  妖直起腰来,歪头看了他半晌,似在咂摸他神情里的真伪,随后笑了:“不了,怕你出师未捷,先死在我身下。”
  “先生自信。”少睢也笑,身体减了几分僵硬,倦意在灵力的滋养里慢慢涌起,心神一松,便问道:“我二哥可有找我晦气?”
  “没呢。你继续在这养着,料想他一时片刻也不想见到你。”
  “也是。”少睢耷拉着眼皮,呼吸轻了,“小晗色……小晗色现在怎么样了?二哥有磋磨他吗?”
  妖又眯眼,沉静地看他眼皮越来越沉重,一副没等到回答就不安心休息的臭模样。
  于是他答:“他好得很。”
  于是少睢睡着了。
  那妖便有些隐晦的生气,暗想着要是说小草妖如今跑了,这货是不是要当场爬起来跑去撬嫂子。
  *
  然事实上晗色并不好,而且情况于他越来越麻烦。
  今夜已是他在逃的第四夜,隐隐已经赶到了鸣浮山的边界,但每天头上的禁制都会发作,越来越疼,比如现在。
  晗色抓狂地抱着脑袋蜷在草丛里,想化出原形扎进土里捱一捱,却连运转灵力的力气也无。
  “晗色,晗色……”余音在水晶球里着急地叫唤他,急得哭腔都出来了。
  晗色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勉强从草丛里滚过去,靠着水晶球拍拍,虚着笑安抚他:“干爹没事,别哭啊。”
  余音眼睛起了薄薄的泪意,蓝色的眼珠子竟泛起金光,泪意憋回去后才恢复正常。他盘到水晶球底部和晗色隔着墙贴贴,而后轻声吟唱起鲛人歌来,想借此减轻他的几分痛苦。
  晗色闭上眼聆听,哼哼唧唧地跟着吟,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就这么伴着小家伙的歌声,咬着牙捱完了黑蛟的远程折磨。
  痛意尽头依然是那讨债的声音:“第六次警告。”
  语调和内容与先前的五次警告没有差异,和黑蛟那冷冰冰的体温如出一辙。
  晗色捱完禁制发作又是一条好汉,他爬起来靠着水晶球瘫坐着,呼哧呼哧大喘气,又开始惯例地骂嚣厉,虚弱地唠唠叨叨:“烂长虫,大孬孙,王八蛋,别人下流你无耻,老子吃土你吃屎……你他娘的黑心不讲理,逞凶斗狠混账老东西……”
  他每次都换着词骂一通,骂到词穷了疼劲也缓过去了,只是一身衣裳叫冷汗浸透,压在人身上沉得像枷锁。
  晗色按着头撑着膝站起来,运力在周遭走一圈,冷风贴着头皮捋过,他哆嗦着仰首,满眼里都是灿烂星辰。
  他忽然就想起无聊时翻过的人间薄册:“此夜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余音跟着他念了一遍,问道:“晗色,你现在好点了么?”
  “好得很。”晗色摆摆手,一撩衣摆盘坐在草地上,抚着春天刚长出的带露尖尖草,“现在不疼啦,就是有点累。咱们已经赶四天路了,明天再走一轮,预计就能出鸣浮山了。”
  余音忧心忡忡,几日之间,他身形抽长,稚气散去了许多:“那妖怪会不会跑来抓你?”
  “抓我?”晗色哈了一声,十分想笑。
  嚣厉说舍得他,不喜爱他,他便气咻咻地跑出来了。他一边跑也一边隐秘期待,倘若嚣厉会出主峰来追,诚心道歉,说几句软话,承诺往后不再随意糟践他,那他去意也会弱两分。
  可如今呢?
  那黑蛟高高在上地拿禁制威胁他,你若不回来,我便折磨你。
  他原先还有几分气性,现在便有些灰心丧气了。
  “我算什么玩意啊我,怎么劳驾得了他跑出来。”晗色睫毛抖了抖,理着衣摆笑起来,“他又算是什么东西,就算他来抓,我还不会跑啊?腿长在我身上,能跑一次就能跑两次,作得久了,金贵的大少爷不耐烦了,他就懒得再管我了。至于这禁制,不就是仗着修为比我高么?我日日修炼,迟早有一天能自己解开它,到那时,偌大天地,谁还能囚我。”
  “好。”余音摇了腰鱼尾,认真地和他说话,“你一定要离开他,我也修炼,来日换我保护你。”
  “乖儿砸。”晗色夸了句好大儿,“夜深了,歇息吧,明天咱们爷俩走最后一程。”
  余音很不乐意所谓的父子相称,抱着鱼尾小声地嘀嘀咕咕:“我这会拗不过你,等到来日我长大了,看你还怎么把我当傻小子看……”
  晗色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好笑,席地一躺,用草叶给自己整了薄被,枕着春夜无边便闭上了眼。
  这几夜他也睡不好,总是无休无止地梦到那天外仙境,梦里光怪陆离,看似是杳无纷争的世外桃源,可是每次都给他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沉溺其中又挣扎不出,跟鬼压床、蛟压他似的,让晗色难受得要命。
  偏生他又疲惫,脑袋沾地就睡着,于是梦境纷沓而至。
  这夜他又在梦境中看到那头雪白巨兽,他在原地无所遁形,跟被定住一样,脚尖挪不开半分。那雪白的神兽沉缓地来到他面前,身躯庞大,予人的压迫感厚重异常。
  无路可退时,又是那元气满满的清甜声音叫醒他:“美人哥哥,早啊,我又来了。”
  晗色猛然睁开眼睛,怔怔地没反应过来。头顶上的漫天星辰在破晓里一颗一颗隐去,天光熹微,灰云来遮,日未出雨先下。
  晗色叫雨水滴到眼睛里,回神时赶紧一骨碌翻起身,瞬息之间,春雨已绵密地铺洒。
  余音也叫雨声吵醒,他揉着眼醒转过来,看了一会江南烟雨,开心地冲晗色笑:“这是第一场春雨,是好兆头,一定是老天爷下来给你践行的,这一去顺顺利利,以后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乖儿砸,越来越会说话了。”晗色乐了起来,收了忧虑心绪,草叶一卷,一草一鲛便继续上路。
  只是这最后一天,他竟没在路上看到泉池溪河,除了下个没完没了的缠绵春雨,半点地水也没找到。他这几天老是头疼,昏昏沉沉的没找到合适水源让余音进食,最后一天有余力了,却死活找不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沉,余音饿得说话声都弱了许多。
  晗色举着草叶编织的伞回头一觑,见余音饿得有气无力,心中越发愧疚,便过去打开水晶球,把手伸给他:“儿砸,别说话逗乐了,撑不住了咬我一口。”
  余音看一眼他莹白如玉的手腕,再抬头看他,额上也沁了汗,眼里有贪欲也有挣扎:“晗色,你这样毫无芥蒂地饲我……知道饲一只鲛人的后果吗?”
  晗色屈指敲敲他脑袋:“你这么乖,干爹我铁定是善结善果。别说话了,看你虚弱得都要晕过去了。我既然自作主张地带了你出来,那必须是要负责到底的。这荒郊野岭没有好东西,受累你好几天,老话说饿全家也不能饿小子,就最后一程了,撑住啊儿砸,来吧,干爹皮糙肉厚血条旺,你先顾自己。”
  余音眼里噙着泪,生生憋了回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獠牙现出形,一口埋进了白玉里。
  饲我血,赐我名,待我善。从此无论你待我如何,我为你生,我为你死。
  晗色别过去撑伞看春雨,余音的吞咽声细弱,他听在耳中并不在意,没把自己那点血当回事。那感觉就跟他自己催生出的草叶须须叫嚣厉扯掉一样,扯就扯,反正很快又长了回来。他现在就想着怎么完完整整地带着小鲛人出这大樊笼。
  余音这回也没咬多久,很快就收了獠牙。
  “这么快吗?”晗色回头看去,意外地看到小鲛人眼圈红红,腮边的鳞消失了,如今一张脸脱去妖形,活脱脱就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余音吸着鼻子说话,嗓音也变沉了些:“够了,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都没有回报过你……”
  晗色抽回手打断了他,一笑,春雨便淌进了酒窝里:“成了,别想得那么别扭,真过意不去,那给干爹再唱首歌好不?”
  余音用力地嗯了声,抱着尾巴吟唱起新的曲子来,他闭上眼,鱼尾上的金鳞闪着细碎的光,越来越盛。
  晗色顾着赶路没有回头,听着海妖之歌听得浑身舒畅,比喝酒还尽兴。
  他带着新的小伙伴,伴着这天籁,沐着天赐的春雨,竭力抛却心里盘踞的一坨黑东西,脚步越走越轻快,向往的广阔天地和自由越来越近。
  到得日暮夕阳时,他终于赶到了鸣浮山的边界,伸手触碰到透明的无形结界。
  “余音,只要把这门撕开道小口子,我大脚一迈,以后咱们爷俩就大路朝天没人挡路了!”
  晗色这几天赶路多费体力不耗灵力,攒了一股子倔驴劲,就为了今天汇聚成一拳,给那高傲的大妖怪一记猛锤。
  他握了一拳朝结界一记爆锤:“呔!”
  结界纹丝不动,余音耳后鳍消失。
  晗色再提一拳朝同一点位置猛殴:“喝!”
  结界以落点为中心出现了裂隙,余音指间蹼消失。
  晗色换手,运起剩下的所有灵力,殊死一搏:“艹!”
  结界如玻璃碎裂,水晶球中的小鲛人褪去了鱼尾。
  晗色虚脱得有些站不住,怔怔地看着那破洞结界朝他敞开大门,周遭春雨从绵密下成了泼瓢,他用发抖的手胡乱抹了把脸,勾回托着水晶球的草藤,发了狂一样朝结界外冲了出去。
  脚步迈出鸣浮山,他破声:“老子自由了!”
  “晗色!”身后水晶球里却骤然传来余音尖锐的呼喊,“小心!别往前走!”
  晗色已然刹不住车,脚下春泥又滑,还因着余音的大喊吓了一跳,一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地。
  “啊呸呸呸,哎呦我的鼻子……”他呸出满嘴沙,晕头涨脑地准备爬起来,忽然感觉到有冰冷的金属贴在了他的侧脸。
  那寒意从侧脸泛滥到四肢百骸,随之附入骨,侵进血,蜿蜒到心口开出转瞬即逝的昙花。
  晗色在大雨滂沱里看清了眼前湿透的黑靴,他慢慢仰起脸,模糊的视线在雨幕里看到了高大的身影,一如黑夜笼罩下的山阿。
  这湿透的大妖怪左眼猩红,右眼漆黑,手里提着他当初立阵的灵剑,剑尖就贴在他侧脸,恍若一个冰冷的蛇吻。
  “好、玩、么?”
  嚣厉语调温柔,如是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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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草:别惹我,我会跑。
  黑椒:别惹我,我会疯。
  小草:呀屎啦长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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