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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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本应该对我进行垂训。但他恰恰在应该垂训时,选择施恩于我。他这样的做法,也许并非偶然的。柏木拿走钱的五天后,老师叫我过去,亲手将第一学期的学费3400元交给了我,还有350元的走读交通费和550元的书籍文具费。根据学校的规定,学生务必在暑假前交上学费。不过,自从那件事之后,我怎么都没想到老师还会将这笔钱交给我。我原本以为老师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不可信任的了,即使想帮助我,也会直接把钱汇给学校吧。
  老师就这样将钱交给了我,其实我比老师更清楚,这是他对我的一种虚伪的信任。老师默默施予我的恩惠里,包含着类似他那柔软的桃红色的肌肉般的东西。人世间充满虚伪的肉体,以信任对待背叛、以背叛对待信任的肉体,不会被任何腐败所侵蚀的肉体,悄悄地繁殖的温馨、淡桃色的肉体……
  我又怀着这种近乎妄想的恐惧了,如同警察出现在由良旅馆时,我很害怕被他发现一样。我在心里嘀咕:我的计划是不是早就被老师发现了,他给我这笔钱就是为了让我放弃我的计划吧?我感觉在好好保管这笔钱的这段时间里,就无法鼓起勇气果断行动了。我必须尽快想办法花掉这笔钱。但只要是穷苦人,是无法想到正当的花钱的办法的。我必须找到这样一种花钱的办法,即老师知道后会勃然大怒,立马就将我赶出寺院的方法。
  这一天轮到我在厨房值班。吃完晚饭后,我在庙厨洗刷碗碟,无意间看了看早就没人的食堂,只见食堂与庙厨交界处,屹立着的被煤烟熏黑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几乎完全褪色的告示:
  阿多古祀符注意防火
  ……我的内心仿佛看到了被这张护符所囚禁的火的苍白的影子。曾经辉煌一时的东西,眼下却躲在陈旧的护符后面,显得那般虚弱无力、憔悴不堪。要是说我最近对火的幻想让我涌现出肉欲的感觉,大家会不会相信呢?要是说我将生命的意志全都寄托在火上,肉欲也对着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且,我的这种欲望,使火变得婀娜多姿,火焰透过黑亮的柱子,让我发现呈现在我眼前的东西,好像是经过精心打扮后的,十分优美。它的手、脚和胸脯都是柔软纤弱的。
  6月18日的夜里,我揣着钱,悄悄溜出寺院,往通称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听说那个地方价格低廉,并且对待寺院的小和尚也十分亲切。从五番町到鹿苑寺走路要花三四十分钟的时间。
  这是一个湿气很重的夜晚。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月色模糊。我穿着草黄色的裤子,身披工作服,脚上穿着木屐。也许几个小时后,我还会以同样的装扮回来吧。不过我要如何才能够将自己说服,在这样的装扮里我已经化作另外一个人了呢?
  我确实是为了生存才试图烧毁金阁的,可我正在做的事却好像是准备死。犹如决定自杀的贞操男子在自杀前都要去寻欢作乐一般,我也马上就要到烟花巷去了。大可放心。这种男人的行为犹如把名字签署在公文上,就算失去童贞,他也一定不会成为“另一个人”。
  这次可以无须害怕频繁受挫,无须害怕金阁在我与女人之间作祟。因为我不抱有任何想象,我也不想借助女人来参与我的人生。我明确地知道我的生命在彼方,在我抵达彼方以前的所有做法,只是履行凄惨的手续而已。
  ……我这样自说自话。于是,柏木的话再次唤醒了我。
  “烟花女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客人才接客。不管对方是老人、乞丐、独眼,又或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清楚,就算对方是麻风病患者她们都不会拒绝。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顺从于这样的平等性,只把没有破身的那个女人买回家。但是,于我而言,这样的平等性与我的性格是不符的。让我与四肢健全的男子一样,以相同的资格被招待,这是我忍受不了的。我觉得,于我而言,这是可怕的亵渎。”
  对于目前的我来说,想起的这句话很令人不快。无论怎么说,结巴照样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因此我和柏木不一样,只要坚信自己极其平凡的丑陋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女人是不是会凭借这样的直觉,从我丑陋的额头上,发现某种天才的犯罪者的标记呢?”
  于是,我又有了一种愚蠢的不安。
  我的脚步沉重起来。想烦了,最终连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我是因为想烧毁金阁才抛弃贞操,还是为了抛弃贞操才要烧毁金阁呢?此时,“天步艰难”这个高贵的词组毫无意义地涌现在我的心中,我一边念叨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一边朝前方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弹子房、小酒馆林立的明亮的闹市尽头,看到一排排的荧光灯和灯光隐约闪现的纸灯笼,它们在一个角落的黑暗中十分有规则地排列开去。
  走出寺院后,我一直幻想有为子还活在这个世上,在这个角落中隐居了起来。这样的幻想带给了我力量。
  自从做出要烧掉金阁的决定后,我好像再次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期那种纯洁无瑕的状态,因此我想,应该能与人生最初的时候碰到的人和事再次相遇。
  自那之后,理应说我是活着的。令人惊讶的却是一种不祥的思想随之日益增长,好像明天就会死去一样。我祈祷:希望我在烧毁金阁以前,能从死神手中逃脱。我决不生病,也没有生病的迹象。但是让我活下来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和所要肩负的责任,却全都要我自己一个人承担,我日渐强烈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昨天大扫除的时候,扫帚的刺扎伤了我的手指,连这样小的伤痛都变成了我不安的来源。我想到某诗人[27]居然因为被蔷薇花的刺儿扎伤而死亡的故事。当时的普通人是不会如此轻易丧生的。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不知会怎样死去。指头的伤,幸亏没有化脓,今天按了下伤口,只觉得隐隐作痛。
  至于到五番町去的事,不用说我肯定是要做好卫生方面的准备的。前一天,我就去远处的一家陌生的药店买了橡胶制品,那滑腻腻的薄膜看起来多么无力和纤弱。昨晚我曾打开其中的一个试了试。房间里有用老红粉蜡笔画的调情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打开恰巧是佛顶尊胜陀罗尼这一页禅林日课的经文、肮脏的袜子、起倒刺的铺席……在这些东西包围中,我的那个东西仿佛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没有眼鼻的、不祥的佛像般立了起来。这种不舒服的姿态,让我想到了流传至今的“罗切”[28]这种残忍的行为。
  ……我走进了悬挂着成排纸灯笼的小巷中。
  一百几十栋房子都是统一的样式。据说,在这个地方只要有总首领的安排,就连通缉犯都能够轻易地被窝藏起来。只要总首领按一下铃,铃声传遍家家户户,就能告知通缉犯让他自己想办法躲避危险。
  每座房子都是二层的楼房,其门旁都设有暗色的格子窗。古老且沉重的瓦屋顶,高度相同地排列在朦胧的月光下。各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底蓝花的布帘子,穿着罩衣的老鸨侧着身子透过门帘的一角观察着外面。
  我连一丝快乐的观念都没有。我只想摆脱某种秩序,一个人脱离群体,迈着疲倦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不悦地背对着我抱膝而坐。
  “反正,我的义务就是在这个地方花钱。”我继续思考,“在这里花光所有的学费才好呢。如此一来,就能够为老师将我赶出寺院提供极为充分的理由了。”
  在这种想法里,我并未察觉出任何奇妙的矛盾,可如果这是出自我的本意的话,那么我理应爱戴老师才是。
  也许是还没到开市的时候,这条街上行人异常稀少。我的木屐声特别刺耳。老鸨单调的招呼声,在梅雨时节那低垂且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我的脚趾紧紧夹住松了的木屐带,心想:战争结束后从不动山山顶眺望着的万家灯火,其中肯定也包括这条街的灯火。
  我的脚所要去的地方,应该有有为子的身影吧。十字路口拐弯处有一家名叫“大泷”。我冒冒失失地钻进了这家的门帘。门厅有六铺席宽,铺着花砖,里面的凳子上坐着三个女人,一个个等火车等得不耐烦的样子。其中一人穿着和服,脖子上缠着绷带;另一个人穿着洋装,低头将袜子脱掉了,一直在挠腿肚子。有为子出去了。她出去了,我就安心了。
  挠腿的女人犹如被召唤的狗一样将头抬起来。圆圆的、好像有些浮肿的脸上,涂抹的白粉和胭脂犹如儿童画般艳丽。大概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那看我的眼神确实满含善意。这女人盯着我的眼神像在街头看到一位陌生人一样。她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我内心深处的欲望。
  要是没有有为子,任何一个人都行。我的心里一直有这样的一个念头:如果有所选择或者有所期待,一定会失败。就像烟花女不能挑选客人一样,我也不应该挑选女人才对。务必要使那个恐怖的让人泄气的美的观念没有一丝可介入的空隙。
  “您想选哪一个?”老鸨开口问道。
  我指了指那个挠腿的女人。当时她的腿产生的微痒,还有那些在花砖地面上飞来飞去的库蚊叮咬的痕迹,变成了连接我和她的缘分……幸亏这份痒,她后来才有权利成为我的证人。
  女人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咧开嘴微笑,并且碰了碰身穿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从漆黑陈旧的楼梯走上二楼时,我再次回忆起有为子的事。我心想:现在这个时间里是没有她的,现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中是没有她的。既然她此时不在,那么不管去什么地方寻找,一定是找不到她的。她像是去我们世界之外的澡堂洗澡去了。
  我感觉有为子在世时就能在这个双重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出出入入。那次悲剧性的事件发生时,感觉她要将这个世界拒之门外,但后来她又接纳了这个世界。对有为子来说,可能死是当时最好的结果了。她留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的血,大概只是像早上打开窗户时起飞的蝴蝶留在窗框上的鳞片一样。
  二楼中间的一块地方,属于中院的通风口部分,四周围着镂空雕花的栏杆,上面架着从这个房檐伸向那个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衬裙、裤衩、睡衣等。光线十分昏暗,隐隐约约的,睡衣好像人的影子似的。
  不知从哪个房间中传出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悠扬动听,时不时夹杂着跑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停滞,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传来断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原来是她啊!”在我旁边的女人对着老鸨说道,“她一向如此。”
  老鸨仍然固执地用她敦实的后背对着传出笑声的方向。带领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破旧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貌似是把洗刷茶具的地方当作了壁龛,随意地摆放着布袋神像与招财猫。墙上张贴着一张细长的字条,还挂着日历,顶棚上垂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完全敞开的门扉外传来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老鸨问我是留宿还是短歇。短歇是400元。我还叫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老鸨拿着我付的钱下楼去了,女人还没有坐到我的身边。经过端酒菜上来的老鸨的再三催促,她才走了过来。近看,女人的鼻子下面摩擦得微微发红。她好像有个毛病,那便是她不仅挠腿,她还有到处乱挠乱抓以排遣寂寞的习惯。鼻子下面这轻微的红色印记,有可能也是被挠红的呢。
  不要对我人生第一次到妓院就能观察得如此仔细而感到诧异。我要从自己观察到的东西中,寻找到快乐的来源。要像鉴赏铜版画一样精密地观察所有的东西,并且就那样照原样平贴在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之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告诉我她叫鞠子,然后说道。
  “我是第一次来!”
  “您果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吗?”
  “确实是第一次。”
  “也许是吧。你看,您的手直发抖呢。”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我拿着酒杯的手正在发抖。
  “要真是这样,那么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老鸨说道。
  “是不是好运,等一下就清楚了。”鞠子开玩笑地说。
  不过,她的话并无肉感。我觉得,鞠子的神思早已离开了我和她的肉体,在一个毫无关联的地方游荡。就像游戏时与伙伴分开的孩子,在另外的地方做着游戏。鞠子穿着浅绿色的衬衣,搭配着黄色裙子。可能是跟朋友借来自己弄着玩的指甲油,她的两只手只有大拇指染了颜色。
  过了没多久,我们走进八铺席宽的卧室,鞠子一条腿踩在棉被上,拉了拉从灯罩上垂下来的长绳子。印着山水花鸟的艳丽的丝绸被面在灯光下灿然出现。房间里讲究的壁龛摆放着法国偶人。
  我笨拙地脱下衣服。鞠子披上了一件粉红色浴袍,在里面灵活地将洋服脱了下来。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放在枕边的水。女人听到喝水声,仍旧背对着我,含笑地说道:
  “哎呀,这不是用来喝的水。”
  钻到被窝里后,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她用手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
  “你果真是头一次过来玩啊!”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就算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仍旧在观察,因为观察能证明我活着。虽然如此,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别人的一双眼睛。我以前观察到的或近或远的世界崩溃了。别人肆无忌惮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加上便宜香水的味道,好像浸泡在水中,水位逐渐上升,直到将我淹没。我第一次看见别人的世界同我如此相融无间。
  我完全就被当成了一名正常的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想过有谁能像她这样地对待我。就算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在一起。我不再结巴,也不再丑陋和贫穷。我确实到达了高潮,可我难以相信正身处这快感中的人是我。在远方,突然泛起一股令我异化的感觉,不一会儿又崩溃了……我立即将身子与她分开,将额头贴到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叩击已经麻木的脑袋。接着,我受到了一种被万物抛弃的感觉的袭击,不过还没到流泪的地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讲着悄悄话。女人跟我讲,她是从名古屋流落到这个地方的。我隐隐约约地听着,但是脑子想的全都是有关金阁的事。这的确是抽象的思考,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有一种沉甸甸的肉感。
  “下次再来呀!”鞠子说。
  通过和鞠子的交谈,我感觉她好像大我一两岁。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我亲眼看到乳房渗出了汗珠。它只是肉体而已,绝对不会变成金阁。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戳了一下。
  “这东西,没见过吧?”
  鞠子说着将身子挺起来,像哄小动物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摆动着。通过这种肉体的摆动,我联想到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变幻和肉体的变幻恍惚在我心中合在了一起。于是,在我面前的肉体也同夕阳一样,不久便被晚霞重重包围,横卧在夜的墓穴深处。这种想象给我一种宽慰。
  第二天,我又去同一家店找了同一个女人。不单单是因为手上的钱还绰绰有余,还因为最初的行为远远达不到我想象中的快乐程度,因此我想再试一次。就算只有一会儿,也必须与想象中的愉悦接近。我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别人不同,往往具有用忠实模仿想象而结束的倾向。说想象并不确切。应该换一种说法,是我最初的记忆。我觉得,在人生的旅途中,我迟早会将所有的体验都尝试一遍,预先用最辉煌的形式体验到。我无法抹去这种感觉。即使就这种肉体的行为来说,我也总觉得自己好像曾在记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大概是和有为子),品尝过近乎身心麻木般汹涌激烈的感觉的愉悦。它变成我所有快感的根源,然而现实中的快感只是来自其中的一捧清水而已。
  确实,在遥远的过去,我好像曾经在某处目睹过无比壮丽的晚霞,自那之后我总感觉见过的晚霞多多少少都有点黯然失色,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昨天,那个女人太把我当成普通人对待了,因此,今天去时我在口袋中揣了一本前几天从旧书店买来的古书——贝卡里亚的《犯罪与刑罚》。这部18世纪出自意大利刑法学者的著作,是启蒙主义和合理主义方面必读的古典,我才读了几页便随手扔在了一边。但是,说不准这女人会对这书名感兴趣。
  鞠子跟昨天一样,微笑着迎接了我。虽然是相同的微笑,不过却完全看不出“昨天”的痕迹。而且她对我的态度,也有一种对待在某个街角偶遇之人的亲切,不过,这么说也是因为她的肉体与某个街角是相像的。
  我们在小客厅里推杯换盏,已经没那么生分了。
  “今天又找她啊,小小年纪,还挺专一呢。”老鸨说。
  “但是,天天来,你寺院的老师不会骂你吗?”鞠子说。她看着我露出被看透后浮现出惊慌的神情,接着又说道:“别想瞒着我。如今都是剃背头的,理平头的一定是和尚。听说,现在那些名僧,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来过这里呢……来!我们一起唱歌吧!”
  突如其来地,鞠子便唱起了港湾女人那类的流行歌来。
  第二次的行为,由于环境已经熟悉,进行得很轻松,一气呵成。这次,我好像体会到了快乐,不过还并非我想象的那一类的快乐,而只是自觉对这种情事操纵自如的一种自我堕落的满足罢了。
  结束之后,女人像大姐似的用带有感伤意味的口气给了我一通训导,使得我刚刚燃起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
  “我想你还是少来这样的地方为好,”鞠子说道,“在我看来,你是老实人,不要太过深陷这样的地方,最好还是本本分分地把精力投入到生意上去。虽然我也很希望你经常过来,不过我相信你能懂得我说这番话的心意,因为我将你当成我的弟弟一样看待!”
  鞠子的这段话可能是从哪本无聊的小说中学来的吧。她在说这番话时,心情看起来并没有十分沉重。她只不过将我当成她的对象,用来编织一个小小的故事而已。她期待着同我分享她所创造的浪漫情调,要是我能因此感激涕零,自然是圆满收场。
  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我突然从枕边拿起《犯罪与刑罚》放到了她的面前。
  鞠子乖乖地翻开书页,然后一声不吭地把书又扔回了原来的地方。她早就将这本书从她的记忆中抹掉了。
  我原本期待她可以从和我相遇的命运中得到某种预感,期待她哪怕只是稍微为我的世界末日的来临助一臂之力。我想,这对她来说,不应该是无足轻重、一笑置之的小事。这种焦虑的结果,导致我说出了本不应说的话。
  “一个月……你等着看吧,一个月之内,报纸上就会对我大加报道。到了那时,你再想想吧。”
  话音刚落,我瞬间感觉心跳得特别厉害。谁知鞠子却笑了起来,笑得乳房发颤。她看着我,咬着和服袖子,强忍笑意。但随即又发出一阵笑声,她笑得前俯后合,浑身颤抖。什么事如此好笑呢?鞠子肯定也说不明白。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再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呢?”我愚蠢地问。
  “还说呢,你还骗人呢!哎呀,真可笑。你的谎话说得真逼真。”
  “我可没有骗人。”
  “算了,不要再说了。哎呀,真好笑,笑死人啦。满嘴谎话,还假装一本正经。”
  鞠子再次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原因非常简单,可能只是因为我用力地讲话,结巴得越发厉害吧。总而言之,鞠子已经彻底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不相信我了。即使现在发生地震,她也一定不会相信了。即使世界崩溃,她恐怕也无动于衷吧。为什么呢?因为鞠子只相信事情会沿着她自己所期待的思路发生。然而,世界不可能像鞠子所想象的那样崩溃,鞠子根本就没有想这样的事的机会。在这一方面,鞠子与柏木非常相像。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虑自己思路之外的事的柏木。
  话题中止了。鞠子仍然裸露着乳房,哼起歌来。这时,歌声中混进了苍蝇的振翅声。苍蝇在她的周围飞来飞去,时而落于她的乳房,但她只是说了声“好痒呀”,却没有赶它走的意思。苍蝇落在乳房上的时候,同乳房紧紧贴在一起。苍蝇被惊飞的时候,对鞠子来说,就完全谈不上是什么爱抚了。
  屋檐上响起雨声,好像只有那个地方在下雨。雨点失去了纵横驰骋的能力,迷惘地钻入这条街的一角,随即不知所措地滞留下来。这雨声如同我所在的场所一样被从浩瀚无垠的夜色中切割开来,如同枕边纸灯笼昏暗的光照一样被囚禁在一定范围里。
  要是说苍蝇喜欢腐败,那么鞠子已开始腐败不成?不相信任何事,便是腐败吗?难道鞠子是因为栖居在绝对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才招来苍蝇的吗?这我就无从所知了。
  但是,忽然陷入死一般假寐中的女人,那被枕边灯照耀的丰满乳房呈现出的光泽下,苍蝇也像突然睡着似的,一动不动。
  此后我再没去过“大泷”,该做的事都做了。剩下就只等着老师发现学费的去向之后,将我赶出寺院了。
  不过,我绝不会在行动上露出蛛丝马迹,向老师暗示这些学费的去向。无须坦白,因为即使不坦白,老师也能够慢慢打听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此之前我为何会如此相信老师的力量,而且还试图借助老师的力量呢?这点我很难说明。而且,我还将自己最后的决断,寄托在老师的驱赶上,这其中的缘由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向来对老师的无能了然于心,这点前面也说过。
  第二次去妓院的几天后,我曾见到老师这样一个形象。
  那天一大清早,老师在开园前便去金阁周围散步了。就老师而言,这种事情是很少见的。老师还对正在打扫庭院的我们慰问了几句。他穿着清凉的白衣,登上了通往夕佳亭的石阶。我猜想他大概要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品茶清心吧。
  这天早晨,天空飘浮着璀璨的朝霞残片。蔚蓝天空的点点处处,还游移着透出红晕的浮云。云朵好像还未从娇羞中苏醒。
  清扫完毕,大家分别返回了正殿,唯独我通过夕佳亭旁边,从通往大书院后面的小径返回。因为大书院后面还未打扫。
  我拿着扫帚,登上环绕金阁周围的石阶,走到夕佳亭旁边。树林被昨夜的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灌木叶梢上全都是露珠,在朝霞的辉映下,如同一颗颗淡红色的果子。缀有露珠的蜘蛛网也隐隐泛红,弯弯下垂。
  我怀着一种感动的心情,看着如此敏锐地映照着天空的色彩的地上的物象。寺院中万绿丛中氤氲的雨后水气,尽皆受之于天,就像接受恩宠一般湿润了,释放出一种腐败和新鲜交融的气味儿,因为它们不懂得怎样拒绝这样的恩赐。
  众所周知,与夕佳亭相邻的是拱北楼,楼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众星拱之”。然而,如今的拱北楼,已经不同于当年义满威震天下时了。它是一百数十年前重新修建的,呈圆形,作为时尚的茶室。老师没在夕佳亭,可能是去了拱北楼。
  我不想单独与老师见面。还好只要弯着腰顺着篱笆走,对方便无法看到了。就这样,我轻手轻脚地走着。
  拱北楼的门是敞开的,如平日里一般,能够看到壁龛中挂着圆山应举的画轴,还摆放着用檀香木雕刻而成的巧夺天工的舶来佛龛。因为年岁久远,色泽都变黑了。左侧能够看见利休喜欢的桑木百宝架,也能够看到隔扇壁画。唯独没有发现老师的踪影。我不禁抬起头来越过篱笆往里面张望。
  昏暗的壁龛柱子旁边,有一大包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师。他蹲在那里,白衣裹着的身体弯曲着,头埋在双腿之间,双袖掩面。
  老师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无论如何都不动。我看着他,反倒生出各种复杂的感情。
  当初我想到的是,老师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正在忍耐病痛的发作。我都想马上跑过去照顾他了。
  但另外一种力量制止了我。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我都不爱老师,因为我纵火的决心非常坚定,说不准明天便会行动,因此这样的照料是虚伪的。再说了,我也担心,我若前去照料,老师肯定会对我表示感谢和慈爱,我怕老师这样会让我心软。
  再仔细一看,老师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生了病。不管怎样,这样的姿势都让人感觉威风扫地,矜持尽失,看起来有些卑微,像一只可怜的野兽蜷缩在那。我发现他的衣袖正微微颤抖着,好像他的脊背上被压了什么无形的重物。
  这种无形的重物是什么呢?我在思考。难道是苦恼?还是老师本身忍受不了的无力感?
  随着耳朵逐渐适应,我听见老师在用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地念诵经文,只是内容分辨不清。突然,一个刺伤我的自尊心的念头闪现出来:老师身上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阴暗的精神生活,与此相比,我一直努力尝试的小小的罪恶和怠慢实在不值一提。
  是呀。这时我才注意到,老师那蹲着的姿势,仿佛被众弟子拒绝进入僧堂的云游僧一样,整日在山门口,在自己的行李上垂头打坐的姿势。要是像老师这样的高僧,也模仿新来的云游僧而做出这种修行仪式,那么他那谦虚的精神委实让人惊叹。但是,我并不清楚老师是出于何种目的才变得这样谦虚的?是否同庭院树下长满的杂草、林木的叶梢和蜘蛛网上的露珠,对天空的朝霞所表现出的谦虚那样,老师也对原本不属于自己本源的恶行与罪孽,用野兽的姿势直接在自己身上映现出来而变得谦虚呢?
  “明显就是做给我看的!”我猛然醒悟。定然如此。他很清楚我会经过这个地方,所以才做这副样子给我看。老师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早已十分清楚,最后才想起在这个世上还有这种带讽刺意味的训诫方式,那便是于无声中撕碎我的心,唤起我的怜悯之心,最终让我屈服。
  不知为何,我感到心烦意乱,凝望着老师这副样子,我的确被感动侵袭。尽管我努力否认,但我的确要越过爱慕老师的交界线了。幸亏我想起了“这明显是做给我看的”。情势立即急转直下,我的心比以前更加坚定了。
  就在此时,我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老师的驱赶上了,我决定要纵火了。老师与我早就变成了互不影响的两个世界的居民。我已经进入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经无须依靠外界的力量,能够根据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做的时候就果断行动了。
  随着朝霞的淡然释去,云彩开始在天空繁殖起来。阳光已经从拱北楼外窗的窄廊道上消失了。老师依旧蹲着不动。我快步离去。
  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世界的确在没落,在毁灭,我的这种预感果真得到了验证。我务必抓紧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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