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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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一过,冬日萧杀气氛渐行渐远,春意萌动,万物复苏,树梢绿意浓密,暖风熏人,杏花、海棠纷纷冒出花苞。待乌云飘来,正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坊城内沿街商铺纷纷挑出旌旗、酒帘,水边溪畔摆放了春椅竹床供人歇脚。酒家大招牌写了当季新品,有樱花主题的粉色酪浆、梅花主题的五瓣米糕、竹筒装的鲜笋冻。曲江池上歌女在船头轻歌曼舞,平康坊内文人墨客推杯换盏。远来的游人、骚情的士子,莫不换了轻软鲜艳衣料在街头招摇。
  立春前日,按旧例,万年县敬献了一头泥捏纸粘的大春牛,设于圣人所在的勤政务本楼。内侍省预先造了小春牛数十头,饰以彩幡雪柳,分送宫内各殿阁,东宫及各亲王各得了一头。
  杜有邻跟随东宫诸人在嘉福门内跪迎了春牛,又有中贵人分发银质或是罗帛制的春幡、春胜等物。众人各自簪了,互相拱手,以示迎春之意。
  第二日天色未明,长安城从东往西,道政坊、宣阳坊、崇仁坊、崇义坊等高官皇族云集的城坊内便纷纷亮起了烛火。各大宅都是在坊墙上直接开门的,便不用等承天门的鼓声,自行将中门一路洞开,两边灯笼照耀的如同白昼。骏马等在门前,等待郎官一跃而上。
  立春郊祭是极其隆重的仪式,天子将穿衮冕,领京城诸官赴东郊,以酒、脯、枣、栗等祭祀青帝,时辰不能有片刻差池。
  天子衮冕的规制自周朝流传至今,寓意极为深远。
  冕上垂白玉珠串十二旒。玄色上衣象征未明之天,纁色下裳象征黄昏之地。衣裳上有十二章纹,日、月、星绣在玄色上衣的肩膀及衣领下方,寓意天子肩挑日月、背负七星。龙、山、华虫、火、宗彝等绣在背部,每种一行,一行十二个,意寓天子广有天下万物。
  太子和一品官员的衮冕与天子类似,只是章纹数量和旒的材质略有不同。二、三品官员戴的冕上无旒,穿的也是玄衣纁裳。
  一时之间,承天门前站满了头戴冠冕、衣饰类似的贵人,冕下呼啦啦垂着珠串,也认不清多少。
  太常寺几个员外郎抹着头上虚汗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生怕贵人们秩序站的有差,或者谁与谁素日有隙,借着人多吵闹生事。
  至于众多中下级官员,自然更加紧张,一早穿戴好玄色祭服,戴上无旒冕或是爵弁,在北坊门前排成几列,待门一开便快门加鞭奔着承天门而来。
  忙乱纷纷,天色终于大亮时,长安百姓便看见三十多丈宽的朱雀大街上黑压压挤满了百官,跟着最前头的天子车队依依而行,从春明门出,向郊外去也。
  杜家自有田庄,归万年县下辖,县令也安排了祭春事宜。乡间地主、佃农衣食全赖土地,较百官更加敬畏春神,习俗也热闹有趣的多,焚香祷告不过虚应故事,众人围观的环节倒是抽打春牛。
  杜蘅见思晦对农事上心,清早送了杜有邻出门,又问过韦氏,便张罗弟妹去田庄上过节。
  时进正午,朝廷队伍早已走远,城里少了小半人口,路路通顺。牛车从安化门出,杜若抱着肚子窝成一团,煞白脸,头枕在海桐腿上呜呜呼痛。
  只要离了学里师傅的眼,杜若向来是个娇气包做派,时时卧病躺倒,海桐与杜蘅相视一笑,替她揉着太阳穴。
  “病了三四天,又烧又吐。好容易消停,这又撞上‘成人’。还不歇着些。”
  杜若病了一场,下巴瘦的能扎人,声音也哑了,嗯啊两声也不知哼唧什么。
  思晦幼时吃过打虫子的虎狼药,险些要了半条命去,现在想起来犹心有余悸,只把吃药当做世间最可怕的事,见状便问。
  “二姐可是肚子里生虫子?”
  海桐噗嗤一声笑出来,“二娘子忍耐些,往后每月都要痛一回。”
  杜蘅将热手炉塞到她腹部捂着。
  “你还吓她。”
  杜若哎哟哟挪了挪姿势,抬手抹满脑门子汗,“阿姐怎的不疼?”
  “谁不疼?疼起来就在房里安生躺着。跑出来做什么。”
  “我以后也要这般疼么?”思晦问。
  几个女人都不接他话茬。
  他急了,脸上挤出皱纹,大声喊,“大姐!我以后——”
  “你不会。”
  杜若打断他。
  杜若在家里独占鳌头,因此思晦并不像别家的小儿子那样受重视,尤其在杜若面前,总是有点畏手畏脚。这一声断喝唬得他小脸一紧,讷讷地向后缩。
  杜蘅无奈,伸手揽住他苦笑。
  “女儿家苦恼多多,你再过十年才会明白。”
  “嗯?”思晦懵懵懂懂的。
  “你要记得,懂事疼惜妻儿的方是豪杰。”阿耶拿妹子攀附贵人,她又是不齿,又是庆幸。
  长安自古八水环绕,隋唐两代相继修建了五条从河水引流的人工渠,形成勾连网状。杜家牛车从安化门出了城,逆着永安渠向上游走,及至沣河岔口,官道便转了方向,顺着河道铺设。
  杜蘅将两边车帘高高卷起,远望去,水阔接天,万里碧波荡漾,岸边依依垂柳,沙鸥数点,江面上又有槽船、画舫。
  她便叫福喜、荣喜两个停了车,主仆几个七手八脚,一起搬了毡垫、案几、食盒等物下来,就着草地铺排开,就在河边野餐。
  杜若病美人儿一个,稳稳当当坐着不动,抱了鹅毛靠枕窝在车尾,盘着腿,蹙着眉,看人家动手。
  杜蘅歪头看了她半日,一脸看不下去。
  “病西施,你且让让,休挡了福喜。”
  “阿姐嫌我碍眼。”
  杜若鼻子一抽,似要落泪。
  杜蘅无法,只得开箱子取了一张羔羊皮斗篷将她整个儿笼住,恨声道:
  “就你矫情。”
  杜若挪到毡垫一角坐了。
  才开春不久,天气已经一扫冬日晦暗不明的阴霾冷寂。暖风如熏,天空疏朗辽阔,远处有巨大帆船缓缓而来,近处小小渔舟不足丈把,两三个人挽着裤脚奋力拉一张大网,领头的卖力吆喝。左近又坐了戴斗笠的老翁,眯眼独钓。
  郊外处处天然景象与城中不同。
  她心情雀跃,嘴角泛起笑意,“正是江南好风景,你们都来,怎能撇下我。”
  杜蘅唾道,“管家娘子!你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带你作甚?”
  海桐听得抿嘴一笑,自埋灶生火,福喜解开车厢,赶青牛到岸边喝水,寿喜附近转着捡了些枯枝干叶。
  独独思晦闷头不语,抱着肥头大耳灰兔,随手揪了草棵子喂它。那兔子嗅了嗅,将头扭向一边。
  思晦咕哝。
  “不吃?晚上就烤了你。”
  那兔子抬头,惊恐的抖了抖耳朵,竟然嚼也不嚼,一口就吞了。
  杜若笑的握着胸口快厥过去。
  “哈哈哈,待到了庄上也别打牛了,请杜小郎官吓唬两句,比鞭子还厉害。”
  思晦也愣了,试探,“再吃些!”
  兔子两只前爪笼在胸前,就着地皮上丁点儿青绿,又补了两口。
  杜蘅也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海桐煮了汤饼,扯了干肉脯泡在汤中,诸人胡乱吃了,她自去河边洗涮。思晦追着兔子跑远了,杜蘅忙命福喜跟上。
  杜蘅便挨着杜若坐了。
  “要我说,你早些嫁人,免得夜长梦多。”
  杜若摇头,“阿耶不肯的。”
  “大不了私奔,面上不好听,一夫一妻也强过做妾。”
  她眉间一闪,笑意似水花溅出来,“只要你拿捏的住郎君,私奔又如何?”
  杜若吃了一惊。
  前番陈郎官家来相看时,阿姐还不是这个主意,怎的一朝定亲,就翻出这般肝胆来了?
  杜蘅拿帕子掩了嘴,斜眼笑。
  “你看我干什么?我就是个老实头任人摆布吗?狗急了还跳墙呢,他那日若逼得我急了,我便与柳郎悄悄走了。”
  杜若无语,只得连连望天,暗道,柳绩连你我姐妹尚未分清,满腔痴情对着我就来了,你还热心肠扑在他身上,当真是瞎了眼睛。
  “阿姐已有夫婿,自然无惧爷娘,我却两眼一抹黑,离了娘家又去靠谁。”
  “以你的美貌,哪个郎君不是千依百顺。你怕什么?”
  这话杜蘅来来回回已说了几次,杜若无奈抿唇,看她的眼神便带了几分体谅。大概阿姐深深以此为憾,才会以为单凭美貌便可以天下无敌罢,至少可以换来阿耶的重视,换来上学读书的机会。
  可如果美貌有用,自己附学已有三年,为何并未结下大好姻缘呢?学里半真半假向她搭讪过的儿郎可不少呢。
  卧病时她日日蒙着被子细想阿娘说过的话。
  世道逼人。
  不只是杜家这样日渐衰微又不甘心的人家受逼迫。就连高高在上的家族,比如当年的韦氏‘驸马房’,背靠皇后,手里握着多少朝廷要紧的职位,连起兵谋反都做了,照样腹背受敌,一朝新君崛起,立时满门抄斩。
  家族起落伴随着宗室兴衰,这样的故事杜若在学里听了一遍又一遍,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整本《氏族志》分明就是无数倾覆家族的墓志铭。赫赫有名的房家,权势喧天的长孙家,近在眼前曾经晦日凌空的武家,如今安在?
  道理早就一条条写在书上。
  可从前她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的命运也会顺应这个规律,或者说,也能利用这个规律。
  韦家表哥为什么尚主?杨家为什么代代与宗室结亲?
  那都是为了托底。
  有了血脉上的牵连,即便这一代没有出色的儿郎,还可以寄望于下一代,横竖那一条出仕的路是空出来了。
  想穿了这一层,再看什么开元盛世,万邦来朝,便都是水月镜花一般空洞了。
  不错,自太宗皇帝开创贞观之治,到则天皇后破除关陇门阀,再到圣人一手缔造旷古未见的太平富贵,三代圣君励精图治,文臣武将共襄大业,才有今日的盛世繁华。
  可是,文采斐然的赞歌底下,盛世其实薄如蝉翼。
  这世间的道理,也根本就没有变过。
  如果远离权力,一家一姓的起落全仰赖上位者的随意好恶,顷刻间就能翻覆。
  杜若不愿如外祖被人拨弄命运,更害怕像被阿娘冒籍的表姨一般糊涂丧命。这世道要安稳度日,偏安一隅是不行的,唯有逆流而上。
  杜若理了理思路,开口道,“阿姐,咱家再这样下去,田庄吃用两三代就耗尽了,往后子孙无靠。”
  “你说什么?”
  杜蘅惕然心惊,整个人清醒过来。
  “阿姐是管家五六年的熟手,田庄上的出息自然算的清楚。”
  杜蘅恨不得立时去车上翻账本来计算,被杜若一把按住,她慌乱地脱口而出。
  “我家六品官身,私产免税两百亩,每年产粮许多,自家吃用不尽,还可变卖银钱。只要不出狂嫖滥赌的败家子儿,这难道不是万世基业?”
  “世上哪有许多千秋万世啊。”
  杜若苦笑,“阿姐,咱们家庄子左近的梁家,祖父置下产业,孙子还未出生,田产就折损殆尽了。”
  “梁家与我家怎么同,他家没有根基。”杜蘅急忙辩驳。
  “阿姐也说,我家六品官身。阿耶百年以后,若是思晦并未出仕呢?”
  杜蘅瞠目结舌,恰风过,将她吹得通透,自顶及踵凉个透心。
  想到柳家是亲朋散尽的,若杜家也如此,往后孩儿们倚仗谁?
  从前杜蘅并不指望儿孙长进,那是因为还有娘家可靠。心底里她还盼着娘家能替夫君提一提衔儿呢。如今看来,帮不上忙也就算了,只怕娘家还要拖后腿。
  “怎会呢,思晦怎会出不了仕?”
  杜若定定看着杜蘅,缓缓摇头。
  “阿耶竟不肯为他谋一个出身吗?他紧紧贴着韦家所为何来?难道就为了给你读书?”
  杜蘅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想不通阿耶本末倒置,打的是什么主意,杜若便是再出息些,替杜家攀一门贵亲回来又如何?能承袭杜家门楣的唯有思晦,亲家最多也就是添添光彩罢了。
  她急的反手抹了一把眼泪。
  “你入学前我还琢磨着多添一两百亩地,给思晦多留些根基,要不是阿耶在你身上砸起钱来万金不顾,原是有机会的。”
  六镇出来的人家,老规矩都看中女孩儿,嫁人成了姑奶奶的,在娘家说话有分量,出阁前更有天然的管家职权。尤其杜家这样,小郎君太小,老郎官又不济事,韦氏从早到晚装菩萨,杜蘅自谓在家里是顶门立户的。
  这二年,她既埋怨阿耶眼大肚子小,拼着全家生计去赌,又有几分怪罪杜若生的太好,给了阿耶这样的妄想。
  杜若很明白,却只能装作不懂的笼了笼斗篷。
  “前几日我也不肯,后来想明白了。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往后你做了人家阿娘,家里实在过不得了,兴许也会如此。”
  杜蘅心尖一抖。
  她已肖想过与柳郎的孩儿将有多精致眉目,夫妻俩多么宠爱,转瞬间竟要将她用作献媚邀宠吗?
  “或者我去了,你的孩儿便不用如此。”
  她说话冷冰冰直愣愣,就像阿娘,句句堵的杜蘅无话可答。
  “那日你晕在院子里,可是阿娘跟你说什么了?”
  杜若脸色灰败地摆了摆手,“也没什么,都是阿娘小时候的事。”
  “阿娘身世坎坷,性子难免孤僻古怪。你不要听她那些歪理。年轻轻的姑娘家,有的是往后。”
  春光明媚,杜蘅顺手折了蒲草做笛架在唇间滴滴吹奏,她已是下定了决心,不管杜家如何,自己这一头家计,定要立出个模样来。
  杜若摇头。
  “阿娘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想明白了。人活在这个世上,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阿姐知道我的性子,不服输,不认命,既然打定主意要搏一搏,我一个人单打独斗,还不如站在杜家门楣底下抱团取暖。”
  杜蘅听的半懂不懂,恍惚明白她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不禁道,“阿耶想靠你得一注歪财,你莫被他哄了去。”
  思晦远远从河道边上摇着胳膊跑上坡,蹦蹦跳跳的,比平日看着又活泼些。
  “开头我以为,牺牲我是为了思晦,难免妒忌怨恨。后来发现也不是。咱们杜家不能就这么滴溜溜直滚下坡,总得有人赌一把。”
  杜若扭过头,直直看到杜蘅眼里,目光冰凉坚定,像把凌厉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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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很多道理,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
  这句话我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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