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随雁飞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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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嫂嫂如何?”英芙听得心惊肉跳, 低声追问。
  张孺人用力晃头,她未嫁前养在窦太夫人膝下,与薛家、皇甫家乃至赵家都十分亲近。
  薛氏姐姐温柔安静, 自幼仰慕二郎, 心心念念嫁作太子妃,时常与姜皎家女儿别苗头。后来姜皎横死,姜林栖拖了几年嫁给韦坚, 她才心愿得偿, 婚后夫妻和美近十年, 要不是杨子佩横插一杠子,又岂会惹出后宅不宁的祸端来?
  张孺人努力不去想薛氏临死前的心境,却压制不住泪水上涌, 滚的满面都是, 颤声道,“薛家姐姐才接了流放的消息就吊死了, 还, 还走在废太子前头。”
  “啊……”
  英芙颇受震动。
  她嫁入忠王府后与薛氏时常相见, 也曾羡慕太子与她行走坐卧总是手牵着手。后来太子纳了子佩,夫妻情分受损。英芙偶然替薛氏抱不平, 然转念一想,皇子三妻四妾寻常事,连这一点子都受不了, 往后太子登基, 她要如何主持后宫?
  可是英芙却不曾想到,连番变动之下, 薛氏竟还对太子一往情深, 至于以身相随。
  英芙直着眼发愣, 许久才反应过来轻拍张孺人的后背。张孺人哭了一会儿,起身倒杯温茶缓缓喝下。
  “三位皇子的妃家、舅家之中,独十六娘得以幸免,韦家也未被牵连,实是万幸。昨日杜娘子说,宫变啊贬谪啊这些事,我外祖母明白。其实事儿啊,都是经过了才能明白。昭成皇后去时,我外祖母自请进宫照看圣人兄弟几个,头先也不知道会有多艰难,更不知道往后圣人还有御极之日,不过是怕亲姐姐的骨血白白折损罢了。”
  英芙明白,疲惫伤心一股脑发作出来,眼底含着热泪点头。
  “我阿姐也说,嫁了宗室,就是拿阖家性命陪夫君在棋盘上纵横,永没一日安稳。个中滋味,如今我也算亲尝了。”
  杜若急的嘴里发苦,顾不得迎合英芙慨叹,瞪着张孺人问。
  “子佩呢?子佩如何?”
  张孺人并不认得子佩,垂首想了一回,摇头道,“崔长史不曾提起,想来,性命总保住了吧。”
  杜若心下稍定。
  从小听说圣人‘杀神’之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无半点忌讳。可她再怎么也想不到,十六娘反口作供,竟惹得圣人一日之间斩杀了三个儿子。
  撇开太子不说,废鄂王、废光王可都是素有贤名的好儿郎啊!
  她硬生生压住心底惊涛骇浪,“十六娘既然无事,王妃的心事也算了了。”
  英芙却不作声,杜若低头又说了一遍。
  英芙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要不是你,此事怕不会这么快就尘埃落定。”
  杜若心头一凛,抬眼留意她神色,却辨不清喜怒。
  张孺人不解,也不追问,只道,“既已尘埃落定,王爷和十六娘就快回来了。”
  提到李玙,韦杜不约而同露出笑意,英芙喜得绞着两只手。
  “诶,回来就好。”
  杜若掩了喜色后退,张孺人仿佛全未留意,“王妃与王爷情深意笃。”
  英芙微微发窘,红着脸道,“都回去歇着吧,折腾一天了。”
  杜若按着胸口任由海桐架回乐水居,一路冷风呼啸,直吹得她头晕眼花,湿淋淋的发髻几要结冰。海桐摸着她身上火烧似的烫起来,急道,“连挨了两场冻能不病吗?即刻服药下去也止不住了。”
  杜若脚底虚浮,走两步退一步,咯咯地笑,那笑声敲碎在凌冽的风里,像碎蛋壳子那么脆。
  杜若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睁开眼,满屋里黢黑,远远一星火光亮着。
  她舌根发苦,手脚酸软,不知为何竟也自己坐起来了,下床往前挪。服侍人都不在跟前,地上黏糊糊像一锅蔗糖煮得快开锅,走走就陷进去,烂泥软腾腾缠上小腿。
  杜若想叫人,发不出声。
  忽然虚空里一只笼着雀金呢披风的胳膊伸过来,尖尖手指上鲜红的蔻丹咣当咣当的,在她眼前晃。
  “王妃?!”
  那手爪快如闪电,忽然并指如刀,在杜若脖颈处一划。
  ——滋啦一声。
  周天满地的鲜血喷涌而出,杜若轻轻去摸,竟够不着伤口,那颗头颅已飞走了,她吓得尖声大叫。
  “二娘!醒醒!”海桐使劲摇晃她。
  “二娘可是魇着了?梦里怎么喊起王妃了?韦六娘怎么了?”
  杜若气喘吁吁,后怕的抚上锁骨,触手湿漉漉一片冷汗,心口也发冷。她抬起眼,舔了舔嘴唇问。
  “不是英芙,十六娘回了吗?”
  “还没,王爷也没回。”
  海桐另拿寝衣替换,犹豫着问,“你才睡下去两刻钟就喊起来了,今日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做了什么?”
  “能有什么事,送个人过去罢了。”
  海桐觑着她,杜若的神情痛苦狼狈,还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怪异。
  “这深更半夜,你还不敢说一句真话?寻常事你何必跟去?你是怕王妃没有决断,盯着她办事的。”
  杜若的眼神凝滞在膝头拱起的银红绫子面儿茧被上,那上头拿蜜合色纱线绣的喜相逢百蝶穿花,热闹而鲜活。她曾经以为她的生活就会是这样,意想不到的际遇,始终生机勃勃。
  “……你跟着我。”
  她缓缓开口,又停下来,“再说吧。”
  杜若睡到第二日下午,睁眼时浑身骨头都像被人敲断了,又酸又麻又痛,头昏在半空里飞,飘飘坠坠的。
  海桐守在跟前,气呼呼地排揎她。
  “多会挑空子病的,天一亮王爷就回来了,满府人马在明月院又哭又笑,唱大戏一样,独你出不了房门。”
  杜若惊喜,奋力撑起身子问,“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海桐将她摁回枕上,没好气儿。
  “娘子该问,王爷为何去了明月院又去淡雪阁,把那两处好生抚慰,却独独没来看望你?大家一般出力,谁比谁又出的少了?”
  海桐的话如一桶冰水,冷得杜若倏然神智清明。
  她双眼盯紧了大床顶层的宝蝶赶花图样,一笔笔描画清晰有力,片刻方肃了神色,淡淡问,“大夫来过吗,可煎药了?”
  甫一开声说话,才发觉嗓子劈成烂柴火,粗粝干瘪,嘎拉拉的。海桐忙垫了帕子,从旁边小炉子上拎起个黑陶提梁壶,徐徐倒药出来。
  “喝了药发了汗再睡,万事醒了再说。”
  杜若挤出一丝笑意,低声道,“这才是我的好海桐。”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是,直到第三天下午。
  太医日日来,态度十分恭谨,据闻头天晚上还留在乐水居值守。杜若从高烧中挣扎出来,明白长生打点过,心下稍安,然而随着身体恢复,乱七八糟的想头重又填满了脑子。
  这三天,李玙没有来过乐水居一步,连翠羽、长生都不曾露面,打发铃兰去仁山殿问候,只回说不想见人。
  杜若听了,叫铃兰把他落下的手炉扇套等收拾出来送过去,多一句话没有。
  仁山殿。
  张秋微与李玙相识于内宫深处,近二十年累积,亲眼目睹他慢慢将身边人淘换到位,把忠于圣人的,忠于王皇后的,忠于窦家的,乃至有家眷的,有结义兄弟的,有恩人有包袱的,一个个清理掉,只留下无木可栖的。
  这份儿耐性,漫说寻常人比不了,就连寻常野兽譬如老虎豹子都比不了。
  照从前宫里头善讲故事的老嬷嬷的话说,世上就只有狼,能忍住三五十天饿着肚子,绕着羊群转圈子不扑出去,只求一个最佳时机,一击而中。
  打从李玙到家,张孺人就整理好衣装等待召见了。
  果不其然,他在明月院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长生已经匆忙闯入淡雪阁,翘首以盼的张孺人施施然站起来。
  “走吧。”
  她叹了口气,“没砸东西吧?”
  长生摇头,“这几年王爷性子软和好些。”
  “二十五六岁的人,性子哪还能变?是城府又深啦。”
  张孺人摇着头一步当先,长生弓着腰低声回话,显见得两人极其熟稔,且比在英芙跟前要恭敬许多。
  “不知道王妃说了什么,奴婢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通响,生怕王爷动了手。”
  “真打了?”
  长生小小的叹了口气。
  “——孺人猜不着么?这种事,奴婢怎么敢问?”
  “好啦。”
  张孺人失笑,心里热腾腾地,回头嗔怪地瞪他一眼,“算你有心维护王爷,还在我跟前胡诌。”
  长生念着她,李玙一发脾气就来找她解围,说明她还在他心里。
  只可惜,单是信任有什么用,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至今未有孩儿……论这一条,她比英芙不如。
  她心底发灰,脚底也跟着踉跄。晚来风急,吹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得拢住领口留住腔子里那点热度。
  “孺人莫急。”
  长生撵上她的脚步,压低声音道,“还不曾用沉水的。”
  两人到仁山殿,长生对守在门口的翠羽道,“去点一盏蜜橘金茶来,别用蔗糖,用蜂蜜调味。”
  “难为你还记得。”
  张孺人镇定的目光扫在翠羽脸上,吩咐,“过一刻钟,送一碟子砌香樱桃,拼香药藤花进来。”
  翠羽一愣,扭头看长生眼色,忙应声前去,长生架着张孺人的胳膊往楼梯上送了一程,在楼梯间站住了。
  翠羽领了差事,在茶水间托着腮发怔,恰果儿进来,探手在她眼前一晃,嬉笑着打听。
  “翠羽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今儿真是奇怪。”
  “怎么呢?”
  果儿随手抓了把瓜子嗑,扭头四处乱看。
  案上摆着一个八团吉祥如意楠木托盘,上头搁了个乌金石嵌铜板的盘子,里头盛着两样精致的果品。红的是砌香樱桃,绿的是香药藤花,色泽都极艳丽,盘子又古朴,摆起来跟画儿似的。
  “诶,王爷还吃这种妇人嚼着打发时间的东西?”
  翠羽白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王爷统共就好吃这么两三样。”
  果儿起了疑,面上还是吊儿郎当的,指着翠羽嬉笑。
  “你完了。宫里最忌讳说主子喜好,叫长生听见,有你的好果子吃。”
  “哎呀!都赖你。”
  翠羽反应过来,捂着嘴狠狠瞪他,忍不住道,“你说怪不怪?这等机密张孺人却也知道。”
  “那有什么,张孺人打小儿长在宫里,许是早就认识王爷呢。”
  “我服侍王爷五六年,可从没见过他俩好声好气,真有情分,何至于回回见了面乌眼鸡似的闹腾。”
  一时翠羽进房侍候,见李玙松散地半卧在软榻上,身上淡绿色的松江细布衫子上揉搓的满是皱纹,一头墨样长发松松垂下来,盖住半边肩膀。张孺人坐在榻尾,挂着家常笑意,捏着杏黄色如意绕枝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替他扇着。
  翠羽大感诧异。
  初初服侍李玙的人,少有不在背后嘀咕他脾气古怪的,然如追随日久,又多会死心塌地,盖因李玙的个性,识人善用,是叫人有奔头的主家。
  可近身伺候的活儿还是不好干。
  首先,他鼻子极其灵敏,侍女中午吃些口味重的葱姜蒜等物,到夜里奉茶时喘口气儿,他便要瞪眼。
  其次,他很讨厌被人揣摩心事,譬如从前吴娘子心细,观察到他爱吃甜味小食,有意投其所好,反被冷待。
  但是,大大咧咧不理会他也是不成的,偶然逆了毛,下回必定找机会收拾。
  从前铃兰掌管仁山殿,细致周到,百般小心,尚能太平无事。自打铃兰调去乐水居,翠羽这个差事当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半年下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玙被顺毛抓的这么顺心适意。
  真没想到——
  竟是张孺人捏住了他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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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高官,嫁皇子,嫁揭竿而起的革命家,嫁卖房子卖地的创业者,夫君的前程脑袋是借来的,情情爱爱不敌时局翻覆,想做同命鸳鸯,先要敢下赌注。
  所以仔细想一想,非要荣华不可,还是自己上,别做谋臣吧。
  可惜杜若英芙她们没有这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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