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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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早, 杜若睡得香梦沉酣,忽觉手腕上发痒。
  她只当李玙又来逗她,呜呜哝哝嗯了声, 往虚空里一推, 没推到人,便翻身继续,再醒来时却大吃一惊。
  原来阔大的房间门窗大开, 她苦心置办的破方八角花鸟药丝质大屏障被搬开放在墙边, 清亮的日光越过长窗和李玙那一半房间, 直通通倾泻到她的床褥上。
  而李玙那张榻,竟是荡然无踪!
  这登徒子!
  趁着铃兰、海桐忙于家事,竟连她的房间都敢乱动了。
  她气吼吼起身, 想冲去院子吆喝龙胆等认清主子, 忽觉手下牵绊,低头一看。
  咦——
  右手腕上绑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红丝绳, 细细密密编得缠枝莲花样, 从榻上垂到地上, 一脉红线牵出室外,遥遥一望, 从乐水居大门出去了。
  杜若登时傻了眼。
  缠枝莲细致,要叫她编,十天半个月编不出一尺, 海桐也差不多, 换杜蘅快些,可瞧这根, 至少七八丈。
  这是提前多久打下的埋伏?
  杜若吆喝叫人, 里里外外, 一概没有,杏子红的披风、湖蓝窄裙和白绫背心倒是整整齐齐叠在旁边。
  想脱了纱衣换正经衣裳,红绳碍事,抬手却犹豫……手腕上硕大同心结,八个须头上成串珍珠坠脚,沉甸甸的。
  ——真解开,岂不晦气?
  杜若万万忍不得衣衫不整走出室外,被人看在眼里,只得松松脱出手腕叼着,换好衣裳再套回去,至于头上,只能将就扎个圆髻,插两把玉梳。
  丝丝缕缕红线如一脉溪水,出了乐水居,上了渡鹤桥,通往仁山殿,树木掩映之间飞云游龙,简直不知道有多长。
  杜若的性子给他吊起来,一段段提起来缠在手腕上,顺路去找。
  路上仆妇内侍目不斜视匆匆退开,仿佛看不出她衣衫不及平日周备精细,可是杜若却觉得他们嘴角都憋着笑。
  爬上仁山殿,竟还没有到头。
  杜若走得气喘吁吁,脖子上沁出热汗,长生守在门口一步不动,躬身道,“杜娘子莫慌,前头还有大半段。”
  她自来不爱动弹,偶尔出趟门,累了就往海桐身上倚靠,或是找个软座儿,今日却不肯,阖府上下瞪眼看,早翻出结果早了事。
  所以杜若挤出笑意与他嗯了声,又走起来。
  最后从北面下山,走中路到二门,已是腿软心跳,动不得了。
  杜若把胳膊撑在门框上抹汗,春风阵阵,吹得她凉爽又痛快,那累赘的红绳层层叠叠绕了几百圈,整条胳膊鲜红一片。
  堂皇的二道门虚掩着,红线从门缝溜出去。
  反正左近无人,她实在累了,顾不得闺阁淑女的教养,伸脚轻轻踢开。
  ——诶?!
  竟是那匹胖乎乎矮墩墩的小白马!
  看见杜若,它立时乖巧熟稔的凑过来,把毛茸茸的额头凑到她掌心,那红绳的末端就系在它的辔头上。
  马鞍侧面挂着革袋,装满了密匝匝的红粉两色月季,盛开的花朵足有拳头大,一层层繁密的花瓣拥拥簇簇,满溢出来。
  熟悉的玫瑰香扑鼻而来,香甜辣口,是忠王府没有的气味。
  杜若又惊又喜。
  喜的是马儿认得她,禁苑那日疲累没白吃,惊的是这马牵回家,是要叫她日日骑乘的意思?
  李玙抱着胳膊挨过来,随手摘了朵正红玫瑰比在杜若唇边,吊儿郎当地笑。
  “娘子的熏香少见,幸亏本王鼻子算灵,跑遍东西两市,好容易才找对路子,原来是西域来的花儿。不过这花委实娇艳,娘子跳舞时叼着,倒是一景。”
  “不会,跳不来,阿玉和子佩都会,可惜殿下眼光差。”
  杜若快活的顶嘴,抚弄小白马蓬松的鬃毛。
  李玙嗯了声。
  “叫红鸾好不好?跟狂浪将好一对,被翻红鸾星,浪底卧鸳鸯?”
  杜若忍着羞意摇头,看着他脆生生道。
  “叫梨蕊!殿下读书少,只知道莲子能静心,却不知道梨蕊最寒凉,拿来酿酒能平心静气,入馔能去淤化肿,又养身健体,又滋养脾胃,殿下该多吃几盅!”
  李玙听到这个肿字,愕然笑出了声。
  杜若不明所以,自以为很酷地脱出同心结往他手里一塞,骄横地哼了声,抱起革袋往回走。
  鲜甜的花瓣簇拥着她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实在艳比花娇。
  李玙在她身后唠叨。
  “本王那张榻小了些,不结实,翻身就嘎嘎响,请二娘与管家丫头说一声。”
  “成啊,连屏风也换成木头的。”杜若摇头晃脑,得意的去了。
  过几日杜若要出城看望子佩,海桐忙得脚不沾地,只得铃兰陪着去。
  自前番相见,杜若心里长久记挂子佩受下人薄待无处诉苦,然苦于自身难保鞭长莫及,也无从关照。因此一俟接了管家之权,杜若头一桩吩咐铃兰特特出府去办的,便是往歇凤山庄送钱帛衣料。
  蒙蒙细雨里,杜若沿着青石路一步步走,轻轻叹了口气。
  昔日尊贵无双的长公主独女,落到受人照拂求生的地步,子佩便是再天真高傲,心气儿也该磨平了。
  “杨四娘要再嫁可是难办得很。”
  铃兰道,“娘子还记得杨家三娘杨子矜么?她阿耶乃是司农少卿杨慎怡。”
  杜若举着羽扇遮挡从树梢上漏下来的细雨点子,小丫头捧着伞,只她不耐烦打把伞走路亦步亦趋,索性晾着。
  “记得的,我与三娘同学过小半年,她比子佩和我大三岁,早早就退学不念了。去岁我恍惚听子佩提起一耳朵,说杨郎官替她相亲事,不知道如何了。”
  “唉,女孩儿家,就是亲事这关不好过,多少料想不到的事呢。”
  铃兰抬眼瞧瞧杜若。
  “杨郎官替她择的是个久试不第的举子,家里也算有些根基,认真算起来,与娘子还是同宗,不过生在巩县,不是长安这一支杜氏。”
  “嗯?”
  杜若久未听说族中有出色人才,大感兴趣,顿时停驻脚步。
  “那人大名叫做杜甫,听闻能做几笔诗文,可是开元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接连两年都没有考中进士,有些颓唐,因此拖赖着不愿成婚,亲事议了一年多,才走到‘问名’一节,就没下文了。”
  杜若耐心听完了,抬眼奇问。
  “好端端地,你从哪打听的这么周备?”
  “娘子在府里,再难的时候还有奴婢几个护着。杨四娘就不一样了,这一跌下来,里里外外都变了脸色。”
  铃兰替杜若擦拭额角沾上的水珠子。
  “上月娘子叫奴婢来探望杨四娘,恰好遇见她阿娘长宁公主来,说了好些颠三倒四的话,惹得她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这还是当着奴婢的面,背后不定怎么伤心呢。”
  杜若不解地问。
  “一家子姐妹最忌讳眉高眼低,倘若三娘嫁的好,惹出公主的牢骚话,子佩伤心也就罢了。可是那个杜甫尚未出仕,又没有完婚,子佩伤心什么呢?”
  “奴婢也想不明白。”
  一时青石路走到尽头,前面便是子佩住的屋子。
  铃兰回身从小丫头手上接了点心匣子,叫她们在外头候着,扶杜若进屋。
  子佩好像久困房中的猫儿,一看见杜若两只眼睛都亮起来,雀跃着冲来笑嘻嘻握住她双手。
  “你可算来了!我在这儿望眼欲穿,等得肠子都直了!我瞧瞧,韦六娘没再难为你?没拿大规矩压人,逼着你去站班倒茶罢?”
  “英芙又不是个醋缸子,哪有你说的那么惨……”
  杜若迎着日光细瞧子佩脸上。
  暗褐色的斑点褪掉好些,不凑到跟前瞧不出来了,脸色也养得光润,带出红粉菲菲的意思,至于那道刺眼的伤疤,用贴合脸颊的发髻遮掩,也能看得过,独打扮有些一言难尽。
  寻常女孩儿嫁了人,都该挽起青丝做发髻的。子佩正经是个寡妇身份,倒把头发放下来,梳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散散碎碎扎了两朵珠花,不僧不道的,不知道算个什么。
  多半还是灰了心,只能慢慢劝解。
  “前两回见你都有杨玉在,我也不好与你多说什么。怕她知道你不中用,被韦六娘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反而看轻你。我虽然不喜欢她,可好歹是个王妃,有她肯护着你,我也放心些。”
  杜若感动的热了眼眶,侧身遮掩。
  铃兰听出两人情分至深,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便秉承海桐的至理名言‘能不贴身跟就不跟,娘子年纪虽小气性却大,不愿意步步受人规劝’,含着笑退下。
  临出门,她瞧见窗子底下站着个不起眼的婢女,小小个子,穿件鹅黄色衫子,倘若侍候在杨四娘身边,就像人手里提着个枕头,个头差好大一截。
  铃兰觉得好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刚巧那人也侧头瞧铃兰,两下子眼神相对,铃兰心头一跳,诧然顿住呼吸,便听杨四娘那里叫。
  “沉星来,见过杜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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