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照落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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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并不自觉, 可在初次见面的仆固娘子看来,她小小年纪,又是妾侍之辈, 却已经有了几分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度。
  日光偏西, 两人闷在屋里倾谈许久,仍是迷雾重重。
  杜若不耐烦再与她远兜近绕,直接问。
  “诸位亲王都只挂虚衔, 半句话也说不上。漫说置喙朝政, 就连日常朝会也不能参与, 圣人尤其不喜亲王结交朝臣,无事尚有三分避讳。牛仙客执掌边地久矣,应当清楚此节。”
  仆固娘子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情绪变动。
  “不论王爷参政与否, 京中局面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前番婉华已登过韦家门, 想替牛家求娶韦家女郎,然而韦家坚决不允。也是, 韦家女嫁的要么是王爷, 要么是亲贵, 牛仙客别无靠山,提拔不久, 哪里入得了他们的眼呢?”
  ——大伯父可真行!
  杜若腹诽:这哪是嫁女儿,这分明是舍出女儿去替长官铺路!
  捋顺过来细想,大伯父一家都是牛仙客的心腹, 恐怕与韦家联姻这条路还是大伯父提出来的。
  不然牛仙客流外小吏出身, 哪里闹得明白京中这些弯弯绕绕?
  再者,婉华姐姐定下亲事时, 她连李玙的面儿都没有见过, 大伯父更是全然不知, 只不过事到如今,韦家这条路走不通,又想从她这边儿试了。
  “我明白大伯娘的意思了。不知道大伯娘现下下榻何处?是在姚闳府上吗?倘若王爷回话,我应当如何告知大伯娘?”
  她这样简明干脆,大出仆固娘子意料之外,反而有些措手不及,愣了愣方道。
  “姚闳替妾在崇义坊置了座小宅子,妾与郎君入京便住在那处。二娘待会儿叫个人跟妾回去,认认门儿吧。”
  “好。我派人送大伯娘回去,毕竟入京一趟,有些东西朔方没有,正好带回去给弟弟妹妹们尝尝。”
  杜若大大方方送客到门边。
  “待大伯父有空,去望望阿耶罢,他当真想念大伯父的很。”
  仆固娘子忙叠手纳福,再看向杜若的眼神便带些歉意。
  今日上门,原是韦家一意拒绝以后的不得已之举。
  如今储位只剩下忠王李玙和寿王李瑁这两个人选了。
  倘若再拖几年,恐怕排行第七、第八的皇子也有些微可能性,可是前番郯王忽然受伤,且正正伤在脸上,圣人竟也忍着不置一词。
  这件事牛仙客与杜有涯夫妇并姚闳夫妇商讨时,五人都觉得大是不妙,与头先处置废太子等三人的雷霆手段相比,圣人眼下的克制忍耐更令人心惊。
  要么,圣人知道是何人所为,却投鼠忌器不愿揭穿——那便是寿王李瑁。
  要么,圣人推敲不定,可是黄台瓜稀不能再摘,只得放任凶手,那么只要储位继续空悬,这个人就还会搅动风雨,直到有一天圣人除了他别无可选。
  不论是哪种情况,牛仙客想要入主中枢都不能再等了!
  一旦储位确定,太多人蜂拥而至,太子自会从中挑选人才搭建班底,哪里还轮得到牛仙客呢?
  杜若看着她轻轻摇头,“大伯娘不必如此,人在世间都有不得已处,我信大伯娘不会害我。”
  ——————
  晚间李玙回来,见屋里静悄悄的,窗下靠着窄榻处摆了一张小小的六角桌。
  桌上只两碟小菜一壶醇酒,两个青玉雕的杯子。
  杜若脱了外头大衣裳歪在榻上,靠着个大红蟒缎引枕看书。
  身上一袭丁香紫色对襟长纱衣,底下雪白绫子裙,一把乌鸦鸦长发堆在肩头,银红灯笼滤出火光淼淼。
  她把碎发顺到耳后,窸窸窣窣露出一只镶珍珠的金梅花丁香环子。
  李玙一心记挂,见她不仅没闷着怄气,还摆出闺中消闲的样儿,哪有不心动的?忙快走两步凑到跟前,却见杜若翻看的,正是他常常带在身边的《西北舆图》。
  “二娘看这个做什么?”
  李玙搭着话坐在床头,就手接过来指给她看。
  “你瞧,如今王忠嗣就在此处,要往那处去,契丹人神出鬼没,时时骚扰,可恶得很。他每月给朝廷写两份奏报,有固定格式,给我也写两封,却是事无巨细,一鳞半爪也不放过。我看得久了,就像也去过边关一样。”
  他絮絮叨叨告诉杜若,河东道驻防兵士如何,河西道又如何;又说节度使既管军政又管耕种税务,官职升迁,在当地一言九鼎,俨然一方诸侯,实有养虎为患之嫌。
  杜若知道他心事,只盯着他笑,并不追问。
  李玙自顾自讲了好一会子,忽然笑问,“到底怎么了?”
  杜若便细细把杜有涯并仆固娘子两次进京的情形说给李玙知道,只隐去当中提及韦家旧事的部分。
  李玙听得十分仔细,起先讲到杜家兄弟手足情深时,还隐隐有羡慕之意,后头说到牛仙客神色突然一变。
  杜若忙问。
  “妾从前恍惚听阿耶提过这个人,出身低微,起先不过是流外小吏,目不识丁,可是人很能干,所到之处无不仓廪充实,在西北颇有贤能的名声。”
  “你要知道,帝王虽是九五至尊,却并非说一不二,于政事更是不能随心所欲。毕竟天下数千官员背后,站着那几个彼此结亲的世家。他们如连成铁板一块,便能令帝王政令不出宫廷,颁布也无法实行。相爷久掌左相之位,不仅位高权重,而且声望昌隆,即便不是他的门生僚属,也多对他钦佩敬慕,听而从之。”
  李玙说到这个,拍着膝盖摇摇脑袋,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
  “去岁要不是相爷一意阻拦,牛仙客只怕已经入阁拜相。圣人在大殿上与相爷辩论了好几轮都未能如愿,中间还夹着废储之事,这才罢免了相爷。”
  张九龄罢相已经大半年了,李玙提起他还是尊称‘相爷’。
  杜若猜测,方才所说坊间对他‘钦佩敬慕,听而从之’的,大概包括李玙吧。
  “牛仙客这个人——”
  李玙斟酌了下。
  “官员有上进之心,边将想调入京城,都不算非分之想,譬如韦坚自入京以来也是多方活动,意在入阁。更何况从前圣人有意提拔牛仙客,平白被相爷阻拦,自然不甘心。不过他不去拜会杨慎矜、裴耀卿等台阁重臣,却一门心思盯着皇子,想揽个从龙之功。哼,心思也真是够深的。”
  “殿下怎么没提李林甫?我阿耶说他口甜舌滑,极擅交接内官,牛仙客想走门路升职,就该找这种人啊。”
  李玙嗯了声,深深看过来,游丝般牵绊的眼神晃荡,意味深长地指点她。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去找过李林甫?或者你大伯娘,你婉华姐姐没去过?恐怕他们找过,或者如今正在找。至于专门告诉你,他们曾向韦家投石问路,不过是为了抬举你这位忠王府的新任当家人罢了。”
  杜若怔了怔,想到仆固娘子言语中设下的陷阱,不知该叹息还是无奈。
  血缘亲族这种东西从人生下来就带着。
  杜家不如韦家、杨家,可是杜家人却看得见韦家、杨家的煊赫荣耀,触手而不可及,这份儿不甘心,从前杜有邻有,现在杜若也有。
  杜有邻资质平庸,杜蘅痴情于柳绩,柳绩无谓仕途,韦氏身份尴尬且意兴阑珊,思晦虽好,等他长大还要十年。
  杜若再苦心筹谋,拖着偌大的包袱也觉吃力。
  所以今日仆固娘子露出投效之意时,她竟有种正中下怀的窃喜。
  至于婉华姐姐,能被牛仙客选中,进京来办这样棘手的差事,想来也如仆固娘子一般,精明而长袖善舞吧。
  李玙如何不明白她的失落?
  一个人对着微茫的星光跋涉,触目只有深不见底的粘稠黑暗,最想带在身边的,并不是忠诚勇武的扈从僚属,而是有相同志向的手足伙伴。
  李玙多年暗中安排,多少次与圣人的屠刀擦肩而过,深夜奔驰在清冷的街道上,常常有彻骨孤独之感。
  “言语相投易,并肩同路难。二娘不用对人情冷暖诸多慨叹,更不用唏嘘往复瞻前顾后。你走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自然四顾荒蛮。”
  杜若轻轻点头。
  “走惯了,会觉得这路上风景还不错。偶然遇着一人,便想与她携手相看,生死相托。”
  他的目光在杜若身上缓缓转了转,惬意的眯眼。
  杜若捏住手里的帕子,一眨不眨的瞪着李玙,想问他消气了吗?
  可是他接下来灿然一笑,又把话题绕开。
  “二娘子今日应对的很好,往后再有类似状况,都照这般敷衍即可。至于牛仙客,天下十个边地总管,统兵四十七万,各地节制兵力多寡不均。如今王忠嗣节度河东,统兵五万五千,与朔方互相应援,专对突厥;皇甫惟明节度陇右,统兵七万五千,与剑南互相支援,专对吐蕃。他二人虽不睦,但皆与本王交好,如再加上朔方牛仙客所统的六万五千兵力,则十占其三,合计统兵近国朝半数。”
  李玙冷笑着,声音转为讥讽。
  “从前有储君坐镇,个把亲王结交朝臣不算什么要紧事,可是眼下嘛……未免圣人猜忌。还是先放一放吧。”
  “是……”
  杜若听他侃侃而谈,地图与数目字烂熟于心,明明置身雕梁画堂,香烟环绕,却仿佛人在漠北风沙之中,面对的不是闺阁内眷,而是厉兵秣马、甲胄加身的万千兵卒。
  李玙的神情冷漠、严峻、弥布硝烟,却并不令她感到陌生,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杜若毫不怀疑,倘若李玙愿意,完全可以在虚空中展开一幅卷轴地图,把帝国的军备与兵力准确标记出来,甚至还有山川河谷,地势险要,何处可屯兵,何处可进攻防守。
  想到相识之初,她曾经害怕他,怕他偶然翻云覆雨碾碎她的苦心经营;又怕他别具慧眼,识破伪装,把玩她于股掌之间。
  可是现在,一层层揭开他或放浪轻佻或野心勃勃的面纱,露出底下□□而峥嵘的真相,杜若反而不害怕了。
  李玙笑了笑。
  “若儿觉得很闷?”
  “不闷。”
  “若儿觉得与本王在一起日日都有趣,丝毫不闷?”
  李玙扬起的眉梢情意绵绵,俯身勾着脖子贴近杜若,鸦青圆领袍衫浆洗得英挺,被他扭成弯曲的角度,紧紧比着杜若的身子,却欲语还休的隔着一指距离。
  像是为了表示尊重,他专意背着手,两人并无实际接触,可是他薄唇微微使力一顿,又分明是猛兽向被圈住的猎物示警。
  “殿下,好香啊。”
  杜若深深吸气,忽然叹息着道。
  李玙一怔,这话听起来十分熟悉,他下意识道,“才换的玫瑰水。”
  “不是。”
  杜若在李玙震惊的目光中略微仰头,鼻尖几乎蹭上李玙的脖子。
  “不是香料,是你的味道。”
  李玙猝不及防,头皮直通通炸开,一股热流向下奔腾,瞬间就抵达堡垒。
  两人姿势本就颇为暧昧。
  杜若仰面躺着,满头青丝如乱堆乌云般团团簇簇,烘托出婉媚多情的眉眼,李玙凌驾在她身上,虽还隔着距离,但骨软筋麻,酒没沾唇人已醉了。
  杜若手脚早已不听使唤,柔声道,“殿下今夜略饮几口,莫要尽兴,妾阿娘说饮酒伤身呢。”
  她恋慕的眼神痴痴的,甚是可怜可爱。
  李玙顿一顿,艰难坐直身子,抬手自斟一杯饮了大半,见杜若扭手扭脚挣起半个身子,把引枕靠在身后坐了起来。
  李玙把最后一口端到她唇边,有意就着他用过那处对准。
  “若儿欠我好几杯,今日连本带息一并还了。”
  杜若推不过,只得饮下。
  李玙照样又来三杯,皆是自饮大半,劝她两口。
  杜若本不擅饮,加上空腹吃酒,不由得头晕目眩,坐也坐不住,软软往后头靠,醉眼朦胧地望着他。
  “殿下少喝些,先吃两口菜,伤了脾胃自家难受。”
  她这般温柔缠绵,惹得李玙情动不已,握住她热腾腾的手,斜眼睨住绝色无双的娇美小娘细看。
  杜若青丝散乱,声噎气喘,杏眼微眯,樱桃小口紧紧闭着,仿佛提防他孟浪。
  李玙再忍耐不得,俯身便去亲吻。
  杜若左右摇头不肯接唇。
  李玙如何容她再三闪避,发狠贴上柔软的红唇,只觉香滑细腻,又热又烫又甜又软,用力顶舌进去,待再触及香舌,那一触而溃堤般的快感汹涌袭来,逼得他深深吸气。
  掌中杜若的手狠命握成拳头,细巧的指甲在他掌心刮过,惹得他火气大盛,舌头任性四处搅动。
  杜若空着一只手推在他胸膛上,硬邦邦好生结实,万万奈何不动。
  李玙松开唇瓣,手扣着杜若脖颈低声喃喃。
  “好若儿,待会儿别死命挣,怕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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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不容易啊这都六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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