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子真颜色,二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若儿心疼我, 不止身前境遇,还有身后名节。”
  杜若听出他语调里的怅惘情致,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在所得甚多时对幸运的感恩。
  杜若抬眼追问他的决断。
  李玙在她手上压了压, 动作柔情满满, 但口气硬朗。
  “帝王盖棺定论皆以政绩,则天皇后得位手段更令人不齿,那又如何?连她都有立无字碑, 任人评说的心胸, 我怎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圣人前半生英明果决, 如今昏庸懒散,只知收权推责,如果没有人从旁掣肘制衡, 晚年必会犯下大错。我正当盛年, 定能胜他一筹。”
  李玙道,“此计甚妙, 然施展处全在内帷, 还需娘子多多周全。至于杨氏入宫以后的恩宠待遇, 不论能否谋得圣恩,我与娘子皆当一力为她托底, 且宫中尚有我可用之人,请娘子放心。”
  ————————
  杜宅。
  赶着九月授衣假那十五天的最后一天,杜蘅终于打点好全部行装, 借着海桐领来的八个壮劳力押着十来辆车, 浩浩荡荡带着全家人搬进开化坊新宅。
  据晚上满头大汗回到王府的海桐说,杜有邻一见到那扇崭新的乌头门, 就满含热泪, 低吟一句‘我可算没堕了祖宗的威名!’, 撇下韦氏和孩子们,跨过门槛,一进进检阅宅院,时而对着夯土墙念念有词,时而对着才移栽的石榴树长吁短叹。
  杜若想象那副酸唧唧的场面,不由得轻笑摇头。
  “房子盖了好几个月,阿耶都不曾去看看吗?”
  “奴婢请了老郎官几回,他都说等全周备了再细瞧,倒是大姑爷陪着元娘子去过几趟,有些地方还是照大姑爷意思改的。至于帘幕、水缸、坐褥、摆件等等,是和元娘子商量着采买。因怕眼下思虑不及或是有折损的,过后元娘子不好意思开口,样样都多备了两成。”
  “办得好。”
  杜若赞许,“姐夫怎么说?”
  按规制,五品官住宅不能超过一坊的六十四分之一,所以占地最多只能有十亩,分做五进略紧张,四进刚好宽宽松松。
  果儿踏勘过地方,最终选了这座开化坊东北角的空地,一来杜若回家方便,二来地块三十余年前曾经人修缮过,花木苍翠葱郁,颇可造景。
  “大姑爷能说什么?干使唤罢了,又不用他掏银子,又不用他跑腿办事儿。堪舆师傅在跟前的时候,说起六角亭子改七角,他听得津津有味儿,具体要去数窗格子的数目,他背着手就走开了,可会挑活儿呢。”
  柳绩总是这样眼高手低。
  杜若唇边的笑容有些凝滞,海桐忙道,“不过这一向大姑爷待元娘子好多了,跨门槛还记得回身扶一把。外人瞧着都觉得他们恩爱得紧呢。”
  杜若念声佛号。
  海桐续下去。
  “这回地方宽裕,不过果儿说还是低调为要,所以前头大门、二门、中堂,以及后头的果蔬园、杂院、马厩等,都修得朴素,唯有作为正寝的北堂,以及东西两堂用文柏为梁柱,木有香气,可令一室芬芳。”
  “东西两堂怎么分派的?”
  “东堂地方大,套着两个院子,中间点缀亭子、楼阁。说是一堂,其实分两堂也成。不过刚好有一线河道穿过,硬加院墙怕破坏了景致,所以元娘子说就这么着。靠北堂近的那个地方大,有三面建筑,元娘子住了。远些那个带着一口井,独一排排房,分了一个套间一个次间,就留着给娘子回家住。”
  “很妥当,往后思晦娶亲,西堂独在一处,新娘子舒坦些。再者我就算回去,也没有留下过夜的道理,有个地方更衣理妆就成了。”
  “说起小郎君——”
  海桐不禁莞尔,“娘子猜猜,咱们家乔迁新居,招待的第一位客人是谁?”
  ——————
  开化坊,杜宅。
  宽敞明亮的北堂高高挂着牌匾,那字是杜有邻亲手题的‘耕读传家’,因此杜蘅吩咐新采买的婢女们唤此处‘耕读堂’。
  八个才挽起双环的小丫头子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互相看着,懵懂点头应是,心里记下乱七八糟的三个字:根肚汤。
  韦氏坐在堂上一望便知她们一知半解,摇着羽扇道,“罢了罢了,平日墨书没事,教教她们认字才成。”
  杜有邻也道,“我家仕宦读书人家,祖上何等煊赫?头几年顾不及就罢了,如今既然兴旺起来,下人仆妇也当识文断字。不过,你身边怎能短了墨书?不如请个落第家贫,回不得乡的举子罢。每日上门一个时辰,内院丫头,外院寿喜、福喜几个,都学学,往后往来无白丁,待人接物,处处都是学问。”
  他一眼扫到柳绩,没说话,冷冷跳了过去。
  杜蘅瞧出柳绩不自在,忙应和。
  “阿耶说的很是,不过有些事儿,还是家里人办才放心。阿耶从前相与的那位内廷中贵人王郎官,这一阵又走动起来了,不如带上柳郎一道?”
  杜有邻一怔,捻着胡子硬邦邦怼回来。
  “就怕贤婿嫌老头子聊天闷!”
  他转过身指点柳绩。
  “不是我说嘴,贤婿生的一表人才,行事又周到大方,说是武将,换身袍衫穿上,比儒生还斯文俊朗,走到哪里都惹长辈喜欢。唯独嘴上太生硬,上回我那同僚不过与你搭话几句闲话罢了,才问到你阿姐婚事如何,你便把脸一甩,扬长而去,叫我如何下的来台?你这般任性,哪位叔叔伯伯敢提携你?”
  柳绩早知道这件事会被他挂在嘴上念叨,昂首道,“岳丈明理,自然赞同小婿维护阿姐,譬如往后思晦被人堵在太学门口问东问西,难道也要好好好是是是的与人敷衍吗?”
  原来是柳绩长姊嫁与幽州武将为妾,偶然提起来,柳绩觉得面上无光罢了。
  杜有邻先还没转过弯,后头想明白了便心头冒火,梗着脖子反驳。
  “思晦怎会相同?思晦还小,再过三五年必能挣个出身,到时候谁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那些人确实心怀歹意,憎人有笑人无,寻条缝子就钻,专想看你的笑话。难道我心里不是向着你,向着你阿姐?可是贤婿呀,忍一时风平浪静,叫人提两句怎么了,非得时时处处昂着脑袋做人吗?从前我在东宫受的腌臜气,比这些可厉害多了!你就是面皮薄,经不得事儿。”
  杜有邻这套车轱辘话,仿佛今日杜家成就,全在于他能忍气吞声一击而中。
  别说柳绩,就连杜蘅听得也耳朵起茧,夫妻俩对视一眼,互相鼓励能忍则忍,待到终于结束,杜蘅忙不迭起身,看柳绩还坐着出神。
  “险些忘了……今日思晦要回来吃午饭,郎君陪我去厨下转转,百孙院虽然富贵,有些吃食究竟是自家的口味好。”
  “啊,思晦要回来啊!”
  柳绩面上浮起笑意,显见得与这位小舅子相处的不错。
  “前番他还念叨要吃咸鱼蒸肉饼,这样简陋物事,想来那处是吃不上。走,我陪你瞧瞧去。”
  夫妻俩手牵着手走了。
  韦氏便依依规劝杜有邻。
  “究竟不是亲生的,长篇大论能免则免。再说,你也不能太看人下菜碟儿,方才那话多难听,思晦为何就不同呢?”
  “还用我再说明白些?思晦在小王爷面前得脸,并不靠若儿的裙带,是他自家有本事,自然与我这硬头女婿不同。唉,早知道两个机灵的都要出去,独留阿蘅伴着咱俩养老,这个女婿我也当认真挑挑。你说说这人,油盐不进!往后两个小的越走越高,独老大默默无闻,他不羞,我都替他羞死了!”
  “才叫你少说几句。”
  “女婿虽不是亲生,爷娘早逝,家门无人,唯一有个姐姐还在幽州,我不看顾他,谁看顾他?我不教导他,他几时能懂事?”
  杜有邻越说越来劲。
  “这些日子我想穿了,王爷就算步步高升,我究竟不是正头岳丈,不好太得脸,不然把韦家放在哪里?若儿眼明心亮,定然也做如此想。再说我的官职如何,于杜家又不要紧,就在此处熬到致仕就罢了。”
  韦氏无奈。
  人一闲下来,待惯的地方也能挑出刺儿来,更何况杜有邻看柳绩,本来就诸多不满。也幸亏柳绩是大女婿,倘若当初由着杜若代姐出嫁,眼下杜有邻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要闹到她和离。
  “……就算要教导儿郎,也当背地里说去,当着他娘子的面儿总不好看。况且你瞧阿蘅维护他的模样,难道为了教女婿,反把女儿得罪了?你容忍他些!女婿是不上进,人还是好的。前番思晦提了一句手痒想骑马,他领着往城外转了大半天。这么实心眼子的女婿可不容易找。”
  杜有邻重重嗯了一声。
  “也是,若儿嫁的那个,到如今还不曾敬我一杯女婿酒。”
  ——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韦氏没好气儿,转念一想,难得杜有邻待柳绩还有几分真性情,不似对自家三个孩子虚伪客套,索性丢开手不与他分辨。
  穿堂风带一丝凉意,杜有邻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很是遗憾。
  “年关将近,今年吾家未曾添丁,无人来向我磕头啊。”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