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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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江湖上都知道,大历朝最有名的镖局在关中,关中刀术最好的镖客是柳初五,但没人知道柳初五是个俊俏姑娘。
  柳初五对于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毫不知情。她六七岁就握刀,练武场上无大小,她凭着不怕死的莽劲和早年混迹市井的狡猾活了下来,二十岁时接过前任镖头手里的掌印,成了关中镖局的话事人。然而,彼时副镖头与其余师兄弟都年长她许多,明暗分野派系林立,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柳初五接到了这辈子最大的一单生意,雇主是富甲天下的益州杜氏,要他们护送一个人去临安,开价黄金叁千两。
  副镖头手里捧着盖碗茶,垂眼问她接不接,她说,接。副镖头又说,可惜其余兄弟们都忙,这单恐怕要镖头您独自押送,她说,好。
  就这样,柳初五当夜出发,从关中沿子午道赶往益州,见到了杜事真。
  她做镖客时走南闯北,见过许多纨绔公子,官宦人家。但她发誓,杜事真是她见过最浮夸的公子哥。
  益州城外,黑压压停着数不清的车马,全是错彩镂金,连马笼头都是流苏佩缀,熏香味道隔着几里外就闻得见。她停了马,眼睁睁看着仆从在车外候着,将金银珠宝,器物珍玩用檀箱装着扛上车,络绎不绝。
  她握紧了缰绳,朝那个装饰最华丽的马车走去,无视仆从们惊惧的眼神,敲了敲车壁版。
  “杜公子,借一步说话。”
  车里沉默了一会,忽地响起低声一笑,是个年轻男人。他接着开口,隔着车帘,语气冷漠:
  她见惯了雇主的冷遇,也不辩驳,只是用手撑着车辕,略一使力就跳上马车,掀开帘子,与车里的人四目相对。
  起初,她以为车里坐的是个绒毛狐狸。眼前的人长了副好皮囊,比寻常女子还要白净几分,秋十月穿着白狐大麾,整张脸都藏在晶莹的毛领子里,只一双狭长的凤眼,冷冷审视着她。
  “在下关中柳初五,见过杜公子。”她放了帘子,厚重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她做的是胆大逾矩的事,却还记得行礼。抬眼时,一双清冽的眼睛恰恰倒映在他眼里,车厢狭小,离得太近。
  杜事真手里拿着暖炉,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猫眼石扳指闪亮。
  “这是镖局与杜公子所签的契书,上边写了这趟去临安,只护送公子一人。余下这些车马仆从,都不属在下应当护送之物。况且这趟镖……”她看了他一眼,还是说出了口:“恐有不测之事发生,公子还是轻装简从为好。”
  他又上下看了她一眼,这次倒是态度客气许多,语调却依然冷淡:“知道了,出去吧。”
  她强咽下了这些不快,点头就掀帘子出去,只剩车中香囊晃动,他的眼里却比刚才多了点温度。
  “关中,柳初五。”杜事真默念一遍她的名字,随即吩咐手下启程。
  关中第一镖师,竟是个年纪轻轻的美人。可惜眼里有层冻结的冰霜,不在乎别人,也不大在乎自己。怪不得愿接这亡命的单子,或许就是来找死的。
  也好,和他一样。
  02
  刚出益州几百里,柳初五就觉得,这趟镖押得确实晦气。
  还没出关,他们就遭遇了盗匪埋伏,上百个随车的贵重箱笼都翻进了山里,杜事真的车马受惊疾驰如飞,她见状不妙,就抢了车夫的马鞭赶车,绕过数不清的盘山路,将盗匪都甩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马堪堪勒在悬崖边。
  车夫早就吓破了胆,说什么都不愿再跟车,于是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此刻就剩下了柳初五和杜事真两个人。
  她在夕阳西下时摸了把额前的汗,才将帘子一掀,想看看那位车里的尊贵公子是不是已经被吓得没了叁魂七魄。却看见他端端正正坐在车里,连发丝都没怎么乱,一双幽深眼睛狐狸似地看着她,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下来歇歇吧。”她看他没事,也就松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一把烟叶来嚼,乱风吹动额发,夕阳照着她挺拔鼻梁和淡漠眼神。“几百箱的金银做诱饵,不愧是益州杜氏。柳五今日受教。”
  他没下车,靠着车门拢着袖子看她,金尊玉贵的样子和山野景色半点不相称。她用眼角余光瞧他,这人虽然讨厌,看着也确实赏心悦目。
  “你猜对了,去临安这路上,想杀我的人很多。那些金银财货,不过是为迷惑杜家的人,好让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暗中这些手段。”他也斜斜瞟着她:“杜某起初不信柳姑娘能押好这趟镖。如今倒有几分信了。”
  她呸了一声,将烟叶吐到不远处,拍了拍手就做回马车上,神色也冷漠:“杜公子无需与我说这些,我拿钱办事罢了。”
  杜事真也不恼,反倒眼里笑意更明显,将帘子放下时,只低声吩咐了一句话:“在山中且休息一晚,辰时再走。”
  03
  雇主有吩咐,她也不介意遵从。眼看着天色已晚,山里能休息的地方只有废弃客驿,庙宇或山洞。她年幼时就押车过蜀道,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座破庙,叫杜事真下车歇息。
  杜事真明显从未见过如此肮脏破败的居住之地,捂着鼻子下了车。柳初五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走在前面开路,抽出剑划拉着草丛,以免有毒虫草蛇之类。登上大雄宝殿,里面佛像坍塌大半,金刚力士横眉怒目,相貌可怖。柳初五回头看他,发现他蹙着眉表情严肃,竟比方才命悬一线时还害怕,不禁觉得好笑。
  “拿着。”她将剑柄递给他,自己握着剑首。他也不客气,握住救命稻草般握着剑柄,跟随柳初五一路走到殿后,终于找到一片稍显干净的栖身之处,点了一丛篝火。刚坐下,两人肚子就同时响亮地“咕噜”一声。
  “饿了?”她没回头,径直出了庙门,过不一会就领回一只野鸡丢在地上。见他面露难色,她哂笑一声,叁下五除二清理干净上烤架,香味窜进鼻子里,他肚子又咕噜一声,思索良久,还是走了过来。她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他:
  “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他犹豫着接过,吃过一口后眼里亮了亮,就狼吞虎咽吃起来。两人分食完一只鸡,她吃饱后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却还是正襟危坐,像在思考什么不得解的谜题。
  “睡吧,明早还要起来赶路。”她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原本的讨厌也减了一些。毕竟杜事真看起来少年老成,其实不过十八岁,比她年纪还小。根据她此前打探的消息,诺大的益州杜家家业,原本全靠他父亲一人支撑。如今杜大人过世,府中内忧外患,众人眼里都盯着他,这一趟是避祸,也是求生。此前在车里的成熟冷静,多半也是强撑的壳子。
  她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的事,忍不住一声叹息。
  “柳姑娘为何叹气?”火光中他转过脸问她,一双妲己般的狐狸眼。再长几岁,想必是个了不起的祸水。柳初五欣赏着杜公子的脸,随便编了个理由骗他:“在想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他用木棍挑了挑柴火,低眉时火星子在眼里反着光。
  “嗯。我十七岁时,镖局给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关中的读书人家,说我的出身有辱门楣,要我出叁百两银子的嫁妆钱,才肯娶我做妾。我没钱,婚事便不了了之。”
  他拨柴火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看她:“杜某以为,追求柳姑娘的人很多。”
  她回头笑吟吟地看他:“杜公子说笑了。走镖的女人,在高门巨贾的人家看来,怕是与倡优没有两样,都可以随意轻侮。”她说完才想起眼前这位也是高门巨贾,就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
  他过了一会,才认真开口:“此前言语轻佻刻薄,是在下的过错。还请姑娘见谅。”
  她听了这话,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火棍,杜事真就嫌烫似地放了手向后退一步。柳初五对他的刻意避嫌视而不见,坐在他身边将火瞬间拨亮,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样拨,会么?”
  他也笑,两人难得冰释前嫌,杜事真难得松弛地坐下,摇头无奈浅笑:“不会。”
  她被他这一笑蛊惑,觉得这个什么都不会的绣花枕头倒也本性不坏,只是倒霉而已。而她也恰巧倒霉,又忍不住起了泛滥的怜爱之心。
  “不打紧,这一路上有我柳五在,定让杜公子毫发未损到临安。”
  她豪爽一笑,手搭上他的肩,恰巧他也转过头来,两人鼻尖刹那间挨得极近,那俊逸色相放大了几倍在眼前,她才发觉杜事真并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羸弱,身量高挑肩膀宽阔,低头遮着她时,她便被挡得看不见火光。
  他没动,只是低声笑了一下,眼神意味不明。十八岁的富家公子,保不齐丫头小妾都睡过一打。柳初五当即放开了手。
  此时远处一声狼嚎,杜事真打了个冷颤,立刻缩到柳初五身后:“狼?”
  她叹口气,拔出剑对身后嘱咐:“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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