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大刀向自家人头上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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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善长向朱元璋见礼之后,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张希孟一眼,竟然有那么一丝挑衅的味道。
  张希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这个姓李的可不是寻常人物,必须小心应付。
  倒是贾鲁,依旧老神在在,根本不放在心上,张希孟太年轻,李善长地位太卑微,就是小孩子掐架,用不着他老人家在意。
  “上位,卑职钻研分田之策后,略有心得。卑职以为,这套办法应该脱胎于北魏隋唐的均田之法,不知道我说的对吗?”
  张希孟下意识点头,表示赞同。
  从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在这片土地之上的百姓,便不再对贵族唯命是从,如果你敢让我们活不下去,老子就跟你玩命到底!
  深知百姓力量的汉代帝王,奉行了打击豪强,抑制兼并的政策,回应百姓的声音。这才有了通西域,灭匈奴,封狼居胥的丰功伟绩。
  而在经历了汉末三国,五胡乱华的超级大乱之后,为了更好安定人心,获得百姓支持,从北魏开始,出现了明文规定的均田制。
  作为北魏精神的继承者,北周,隋唐,都在延续这一条路子……而到了唐初,均田制更加完备。
  一个丁口能得到永业田和口分田,永业田用来种植桑麻,且能够传承子孙后代,口分田则是种植粮食,人死之后,需要收回,然后进行重新分配。
  唐初奉行均田制,财税征收采用租庸调,兵制采用府兵……这三者结合,就是大唐雄兵,横扫天下的全部奥秘。
  张希孟在撰写分田办法的时候,就引入了唐朝的思路……只不过他把永业田换成了口粮田,而且加入了口粮田免田租的规定。
  当然了,这种规模的改头换面,自然是瞒不过李善长这种经年老吏,所以张希孟也就坦然承认。
  “李先生可有指教?”
  李善长一笑,“谈不上指教,只是有一点疑问……张先生,这个口粮田,应该是每人都有,对吧?”
  张希孟点头,“没错。”
  “那我想请问,某一家生出一个孩子,又恰巧死了一位老人,那这个口粮田,该怎么办?”
  张希孟稍微一愣,却也很快明白过来。
  口粮田是保证百姓基本温饱,也就是说,家里生了孩子,添了人口,是要多给口粮田的,可是如此一来,生人给田,死人却不收回,结果就是一些人家里的田亩只会越来越多,而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他的这套授田办法,就会难以维系,陷入和唐朝均田制一样的崩溃下场!
  张希孟领会了李善长的意思,却也迷糊了。
  “李先生,那唐代的永业田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诸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吗?”
  张希孟讲的内容出自《唐通典》,也是后世许多人对永业田的理解,认为这是百姓自家的,可以传给子孙后代。
  只是如李善长所说,真的传给子孙,只授不收,均田制肯定维持不下去啊!
  见张希孟若有所思,李善长心中暗笑,到底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实际政务。他不但当了多年的书吏,还专门研究田亩财税,十分专业。
  只见李善长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念道:“其永业田,亲王百顷,职事官正一品六十顷,郡王及职事官从一品各五十顷,国公若职事官正二品各四十顷,郡公若职事官从二品各三十五顷……有剩追收,不足者更给。诸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即子孙犯除名者,所承之地亦不追。”
  当李善长念完,张希孟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可以传给子孙的永业田,仅仅限于官吏,普通百姓,对不起,你的永业田在人死之后,还是要收回的。
  可既然如此,又何来永业田之名?
  李善长从容不迫道:“永业田始于北魏,的确规定不用归还……但仅限于第一次分配永业田的男丁,如果赶不上,也就是说子孙后代,只能从祖辈那里继承。当然了,如果人丁兴旺,人口越来越多,这时候朝廷还有空余的土地,也会按照顶数授予永业田,但要是土地不够……那就没办法了。”
  老李侃侃而谈,包括朱元璋,都侧耳倾听,这位真的谈到了关键的地方。
  张希孟尤其感触深刻,因为永业田只授不收,却是不合理。换句话说,永业永业,只是第一批赶上的有幸,后面的只能看天意。
  虽然这么办跟均田的初衷大相径庭,可仔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张希孟无奈摇头,他一时还想不到。
  “李先生,按照你这么说,永业田和口分田就没什么区别了?”张希孟虚心问道。
  李善长笑道:“还是区别不小,实际做事之中,第一次授予的永业田是不需要交回的,后面或许还有永业田,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交回,重新划分……但多半不会,毕竟办事的书吏差役也要自己的脑袋啊!别说永业田,就连口分田,过了一两代之后,你也收不回来了。”
  张希孟听得格外认真,仔细咀嚼李善长的话,不断推演,他终于弄清楚了缘由……假设一家的祖父,是第一代得到永业田的,一共二十亩,他有三个儿子。
  祖父死后,把这二十亩给了长子。
  另外还缺四十亩。
  这时候朝廷还有多余的土地,就把这四十亩补上了,给了二儿子和三儿子。
  可是到了第三代人,三兄弟也都是三个儿子,这就是九个孩子了。
  祖父的永业田,只传给长房长孙,那就有八个孩子需要一百六十亩永业田。
  除了上一辈的四十亩之外,还要从朝廷讨要一百二十亩。
  可是到了这时候,朝廷拿不出一百二十亩永业田,没有多余土地了,这个均田制也就崩溃了。
  当然了,还有一种情况,另外一家,他们运气太差,生不出这么多男丁,结果第三辈只有一个男丁,这时候朝廷理论上就能从这家收回一些永业田,拨给人丁多的那家。
  可问题是谁愿意白白把自家的土地交出去吗?
  一定会想各种办法,拒绝上交土地。
  再有,进入太平盛世,人口滋生,土地肯定是不够用的。
  到了那时候,就如李善长所讲,人丁滋生之后,别说什么永业田口分田,任何一个人家,分到了土地之后,就死也不会松手,除非活不下去,才会卖命根子!
  这时候官差衙役还想收回土地,按照人口平均分……完全就是虎口夺食,等着跟家家户户拼命吧!
  别看老百姓老实,肯定真正动了他们的命门,这帮人可不会客气。
  各地都有为了水源,为了一点土地,大规模械斗,几百人,甚至几千人大规模争斗,打到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
  谁敢进村子要土地,保证能打你个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一句话,当人多地少,疯狂卷起来,法令再好,也抵不住残酷的现实。
  想到这里,张希孟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再看他自己所写的,貌似也不是那么高明啊!
  那能不能取消口粮田?单纯平分?
  张希孟又摇了摇头,因为取消了口粮田,势必一体纳粮,对于穷苦少地的百姓来说,绝对是噩梦。
  “李先生又有什么高见?敬请指教。”张希孟虚心问道。
  李善长想了想,笑道:“不敢说指教,虽然过了几代人之后,这套方略也未必管用,但是如今看来,却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我只有两条建议,第一,告诉所有百姓,口粮田只有这一次,日后再滋生人丁,不分口粮田了。至于其他田亩,或可以加个期限。”
  张希孟问道:“多少合适?”
  “比如说十年一次,重新均分。因为在十年之内,人丁滋长,会多出许多青壮,不给他们土地,就会生存艰难,以至于沦为流民。”
  张希孟再度点头,十年一次,重新均分田亩,或许不容易做到,但是这个思路还是对的。十年一变,二十年一变,自然也可以三十年一变,审时度势吧!
  只不过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元璋突然道:“咱记得张先生建议田亩越多,缴纳田赋越高……如果每十年因为人丁增加,重新分配田亩,那是不是田赋数额就少了?”
  张希孟无奈点头,“主公英明,的确如此。”
  “那……妥当吗?”
  没等张希孟说话,李善长就道:“上位,十年之功不算短,如果经营妥当,上位应该霸业初成,如果需要改弦更张,也未必不可以。”
  朱元璋沉吟不语,下意识看向张希孟,却发现张希孟微微点头,自然是认同了。
  “那好吧!”朱元璋也只有同意了,“李先生,你对分田之事如此精通,看着这件事非先生不可了!”
  李善长连忙施礼,“多谢上位信任,卑职愿意从自家开始,把三百亩地进献出来,作为表率!上位放心,从今往后,兵马钱粮民夫,不会缺少……若是做不到,卑职愿意承担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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