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二十五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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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槐诗面无表情的推开石髓馆的大门。
  客厅里,房叔回头,“少爷,要吃点夜宵么?”
  “不用,房叔你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你了。”
  槐诗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回头忽然问:“彤姬在哪儿?”
  “休息室。”
  老人回答:“她似乎已经等您很久了,看起来您有事要说的样子——我去为两位添一壶薄荷茶。”
  他想了一下:“要来点曲奇么?”
  “嗯,麻烦了。”
  槐诗点头,笔直的走向休息室,粗暴的推开了眼前的门。便看到那个瘫在沙发,被薯条、虾片乃至一大堆零食包围的身影。
  她还在抱着一盆炸鸡,专心的看着电视。
  察觉到槐诗进来,就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槐诗只来得及听见电视中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皱了一下眉头,看向黯下去的屏幕,“你在看什么?”
  “电视呀。”
  彤姬擦去嘴角的薯片残渣,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是最近收视火热的晚间剧哦——《渣男二十四小时》!
  剧情跌宕起伏,有刀有糖,结构紧凑,虽然主角是个渣男,但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代入其中,既希望他能够被柴刀,又希望他能够化险为夷,唔,虽然两边呼声似乎都很高,我反而是两边都无所谓的中间派啦。”
  说着,她邀请道:“怎么样?要不要来参与观赏一下?”
  “做演员?”
  槐诗冷笑,坐在她的对面,直白的问:“导演是谁?你自己么?”
  “啊这……”
  彤姬眨巴着无辜的眼睛,似乎难为情一样:“不可否认,我是起到那么一点点效果来着,但也不能全怪我吧?”
  啪!
  桌子陡然一震。
  槐诗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不快:“太过分了,彤姬!”
  “嗯?”
  彤姬不解,疑惑的问:“哪里过分了?吃了你的薯条么?稍后人家再给你做一份嘛,不要生气。”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彤姬,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恼火。”
  槐诗冷声问:“我知道你喜欢戏弄我,喜欢看我狼狈的样子,可就算是你想要看我的笑话,也没必要把她们牵扯进来吧?”
  “笑话?”
  彤姬满不在乎的摇头,“不对呀,槐诗,这是你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才对。唔,我只不过是,帮你把她们……嗯,提前了?”
  “彤姬——”
  槐诗冷漠的打断了她的话。
  “好吧,好吧。”
  彤姬抬起手,就在他真正发怒之前,打断了他的话语,从沙发上起身,凑前,微笑着:“槐诗,我们来说点严肃的话题吧。”
  她抬起手,打了个一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扩散开来,驱散了窗外的蝉鸣、夜色中的虫叫,电子设备中的电流声乃至一切微不足道的杂响。
  令一切回归静寂。
  只剩下槐诗的呼吸声。
  而彤姬,托着下巴,似是戏谑那样,发问:“你可以回忆一下——你有多久没跟我这么说话了?”
  “嗯?”槐诗皱眉,“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呀,槐诗。”
  彤姬似笑非笑的问:“你有多久未曾直白的表现过自己的喜怒,有多久未曾回顾过自身——又有多久的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我难道不正常么?”槐诗反问,“还是说,你觉得我有病需要治疗?”
  “有病倒是未必,但正常也不尽然吧?”
  彤姬端详着他的样子,怜悯的轻叹:“正常的人不会活的像是话本里的英雄一样的,槐诗,无私,慷慨,又激昂,在光芒中熠熠生辉……诚然一切瑰丽而令人向往,可哪怕是王子殿下也是要上厕所的,槐诗。
  除了吃多了染色剂的骡子之外,没人拉出来的东西是粉红色的蛋蛋——”
  她摊手,无奈的问:“你可以回忆一下,你进入这样的状态多久了?”
  “我……”
  槐诗茫然。
  他想要反驳,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启起,他好像已经渐渐的进入了角色,进入了所有人想象的那个角色之中。
  正义,慈悲,强大,无私,又无懈可击,宛如钢铁的英雄降临于尘世那样,带来救赎和解脱。
  在学生面前,他是慷慨的老师,在天国谱系内部,他是完美无缺的典范,在所有人眼中,他是理想国的后继者。
  代表着即将崛起的一切,和归来的荣耀和辉煌。
  “可这样……不好么?”。
  “当然很好啊,槐诗,这并没有错,不是么?”
  彤姬笑起来了,细长的手指之上,茶杯被抬起,自微妙的均衡之下旋转着,白瓷和金边之上泛起了温润的光。
  “可归根结底,这一份变化,又来自哪里呢?”
  她疑惑的发问:“你所奉行的,是自我的悲悯,还是天命中赋予的慈悲?你所掌握的,是自己的欲望,还是神性中的准则?
  你是那个曾经渴求幸福的少年,还是所有人梦想中的英雄?你究竟是发自内心的成就这一切,还是一个如同艾晴所说的那样的,‘道德标本’?”
  彤姬抬眸,郑重发问:
  “——你是槐诗,还是云中君?”
  “我难道不都是么?”
  槐诗毫不犹豫的反驳:“这些不都是我亲自造就的么,彤姬?但凡有所成长,必然和过去不同,还是说,我必须像曾经那样的不可?”
  “这同样又陷入到了另一个极端里啦,槐诗。”
  彤姬轻笑:“没有事物恒常不变,只不过,有时候的变化,未必会如同你所料的那样——也未必会倒向你所爱的结果。
  丰沛的神性会让你爱所有人,可众多美德中,唯有爱是必须有差别才能显现——到最后,你不便会再爱任何人。
  或许所有人都会爱你,但到最后,大家爱上了‘英雄’,就不会有人在爱‘槐诗’。
  诚然你现在做的很不错,但你必须对那些外界赋予你的职责和形象,与自己真正的渴求和所爱相区分。
  必须明白自己究竟在何处。”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了怅然和无奈:“倘若放任的话,你将沉浸在神性的辉煌和庄严中,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将曾经自己作为常人的一面彻底遗忘,最终变成冷酷无情的正确机器,或者是被命运所主宰的工具人——这样的事情,我已经见过太多了。”
  “……”
  短暂的沉默里,槐诗愕然,可这么多年被安排和忽悠的经验在提醒着他,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但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旋即,他恼怒拍桌:“但这和你折腾我有什么关系啊!”
  “唔?还不明白么?”
  彤姬笑起来:“我只是想要让一些人来提醒你,你究竟是谁而已。”
  “是么?”槐诗冷眼撇着她。
  “是呀是呀!”彤姬认真的点着头,一脸无辜,就好像满怀着无法被理解的苦心和无奈,饱受冤屈一般,十足的难过惆怅。
  “呵呵。”
  槐诗就静静的看着她表演,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觉得你只是在找乐子看?”
  “唔……”
  彤姬的笑容变得害羞起来,抬起拇指和食指,比划:“当然也无法否认其中有那么一小小部分是出于这个啦。
  但除了她们之外,谁能将你从那个光辉伟岸的壳子里敲出,还原曾经那个傻仔的本来面目呢,槐诗?”
  “你的过去,你的现在,还有你的未来——”
  彤姬说:“在你成为升华者之前,在你成为升华者之后,她们都见证了你的所有。槐诗,你要面对她们,就像是面对曾经的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微妙:“迄今为止,你的一生,是同她们度过的一生,不是吗?”
  “……”
  槐诗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
  开始头疼。
  但又无言以对,无法反驳,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处理。
  正因为如此,才会觉得愤怒,对彤姬,不,应该是……对自己。
  “如果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呢,彤姬?”槐诗无力的叹息:“如果她们因此而受到伤害呢,我又该怎么办?”
  “真的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么?”
  彤姬诧异的反问:“难道,你觉得,她们会像是后宫文里一样争风吃醋,彼此妒忌,打的不可开交,然后在你跟前上演宅斗?
  得了吧,槐诗。
  现在是什么时代?她们又是什么人?”
  彤姬扳着手指头,在他面前细数:“孤身一人从监察官开始一步步走进统辖局核心,成为架空楼层关键人物甚至还更近一层握有秘密使命的权力生物;蒙受人类和深渊之爱,兼备凝固和升华之种的公主;虚无中诞生的真实之人,暗网未来之王,事象记录的掌控者与创造主;还有一个被这个世界与白银之海所钟爱的缄默之人……
  就算你真的有所谓的后宫和大奥,都容纳不下她们其中的任意一个。所谓的情爱或许重要,但却无从束缚她们的脚步,也无法让她们成为你的笼中之鸟。
  纵然真的有一天,她们发现彼此之间的矛盾无法解决,也不会用所谓的互相伤害去解决问题。更不会愚蠢到指望你的垂怜和恩赐。
  这也已经不是你能干涉的范畴,要我说,像你这样瞻前顾后的家伙,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要太高估自己。
  顶多会像是一盆花一样,放在花园,搬来搬去。
  充其量,唔,不过是个战利品而已。”
  彤姬想了一下,察觉到槐诗渐渐苍白的脸色,安慰道:“往好处想——搞不好大家能达成协议,把你四等分了呢,对不对?到时候一块在这边,一块在那边,一块在这里,一块在那里……问题解决!”
  “这解决个屁啊!”槐诗大怒:“人都死了!”
  “这就是你要面对的难题了,槐诗。”
  彤姬怜悯的摊手:“这可都是你自己选的,但凡你稍微少撩上那么几个,都不至于让你自己下场这么惨烈啊。
  你既然享受着四倍以上的喜爱,那么必然要付出四倍的代价才对。四等分已经算是很简单啦……
  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啦,你连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没到呢,干嘛要操心那么远?”
  “是哦。”
  槐诗愕然许久,竟然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个黑心女人给拐进沟里了。
  大怒。
  “你是不是还在糊弄我?”
  “没有啊。”彤姬疑惑:“不是事情都解释的很清楚么?”
  “但如果——”
  槐诗沉默了片刻,虽然知道没有这个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我病入膏肓了呢?如果她们也没有办法让我回归正常呢?”
  “瞧你说的。”
  彤姬托着下巴,笑起来:“那不是还有我么?”
  那一副信心十足,十拿九稳的样子,让槐诗越发的恼怒。
  “呵?你用什么?”他冷哼,“我可不是那么好搞定的,彤姬,人可是会成长的!
  用钱?用美色?金钱于我如粪土,女色于我如浮云!你该不会还以为你那一套所谓的福利管用吧?”
  “不不不,不用那么麻烦。”
  彤姬抬起手,从虚空中抽出了庄严肃穆的典籍:“当然是用这个啊,槐诗——”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充满期盼的笑容:“写满你黑历史的命运之书……”
  那一瞬间,槐诗,如坠冰窟。
  呆滞的瞪大眼睛。
  伸手想要阻止……可是,晚了!
  “可能单纯靠描述,你体会不到啦,所以咱们可以先尝试一下。”
  彤姬拿起来,翻了两页,点头:“从你九岁写的奇幻小说的背景设定开始吧!话说,天驱大陆,音律为王,穷苦的少年周诗和姐姐相依为命,唔,那会儿你就有姐控倾向了么?啊,无所谓啦……你看看这个设定,你看看这个剧情,哎呀,真是跌宕起伏,令人赞叹。要不咱花钱出个漫画怎么样?将来说不定动画就一炮而红……”
  “够了,够了,别说了!”
  槐诗双手抱头,几乎尴尬的快要从石髓馆里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已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你是人吗?!”
  “当然不是啊。”
  彤姬一脸‘我没有良心’的得意神情,“放心,我已经帮你提前做好了十几个副本,包含你从小到大所干的一切傻逼事情,还有你当年内心中对小姐姐们不可言的欲望和幻想,以及那些让人脸红的甜美梦境……一旦你都开始从人性往神性偏转,我就用你的钱,雇你的人,帮你一条龙改编,做个大IP出来。
  保证你每一个粉丝,和现境每一个动画、小说、电影爱好者都人手一份。”
  “大圣你快收了神通吧,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槐诗瘫在椅子上,只是想象一下那样的未来,眼泪就已经止不住的冲出来。
  和那样的结果比起来,他宁愿被四等分了算了!
  至少死的清清白白……
  “安啦,我知道你很感动,不用谢哦,这都是姐姐我应该做的。”
  彤姬欣慰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的说道:“毕竟,从你签了契约的那一天开始起,我就得为你一生负责,是不是?
  按照契约上的条款,你我将共享荣耀、力量、冠冕与威权。包括,且,不限于……生命,灵魂,乃至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就变得意味深长:“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槐诗不解的抬起眼睛。
  然后,看到了她近在咫尺的脸颊,还有自己在那一双泛着隐隐光芒的眼瞳中的倒影。
  一双微凉纤细的手捧起了他的脸颊。
  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他张口欲言,但没有发出声音。
  有柔软的触感,覆盖了他的嘴唇,如此温暖,又轻柔,就像是满盈着欢喜的雾气那样,闯入了他的意识之中,撼动理智,动摇灵魂,乃至,让他忘乎所有。
  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一触即分。
  “也就是说——”
  “你是我的私有物,槐诗。”
  彤姬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唯独这一点,你没有别的选择。”
  说罢,她缓缓抬起头,将额前的碎发挽至耳后,愉快的俯瞰着槐诗僵硬呆滞的面孔,告诉他:
  “永远别忘了哦。”
  就这样,她挥手道别,哼着歌,脚步轻快的踏着细碎的舞步,扬长而去。
  只留下槐诗石化在原地。
  忘记了灵魂。
  当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便忍不住一阵气冷抖。
  自己纯洁的身子,自己的清白,自己这么多年的操守,竟然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被那个黑心女人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夺走了!
  想到这一点,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初吻,我的初吻……
  而就在他身后的门外,去而复返的彤姬探出头来,友善提醒:“哦,对了,不用太可惜初吻的那回事儿,毕竟那种东西,你很久之前就没有了嘛。”
  说着,她眨了眨眼睛,抬起的手指比划了一个鸟喙的轮廓,提醒着槐诗那不堪回首的过往,还有自己被这个女人玩弄在鼓掌中的晦暗过去。
  以及还将被玩弄很多年的残酷未来……
  “晚安~”
  她向着槐诗眨了眨眼睛,消失在门后。
  只剩下槐诗一个人坐在寂静的休息室里。
  脑子里空空荡荡。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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