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华山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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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晚八点,东京“六本木之丘”。巨幅投屏显示今夜这里有重要亚洲藏品展览开幕式,捐赠人是港城敖氏家族。
  暮色将至时,“森”大楼前豪车云集,显得其中某辆库里南就没有那么显眼。自然,路人也看不到防窥涂料后的车内,有人正叼着弹闸,行云流水地给一把hkvp9更换螺纹枪口、装消声器。装卸过程中她眼神始终盯着窗外,门前人流熙攘。但真正的贵客们不会从正门进入,这里有直通羽田机场的内部通道。
  宾客如云冠盖相属,但只有“斩鬼人”能看见,今夜进入这座大楼的,百分之八十都是“鬼”。连绵不断的红绳交缠错落,把整条街道织成赤红海洋。
  夜色喧哗躁动,车内寂静无声。
  腕表时间变到20:15,秦陌桑的眼神短暂从车窗移开。
  “山中先生,确定从这里突围?”
  老人闭目养神。他今天换了带家徽的和服,还戴着佩刀,眼睛再睁开时他目光如炬。
  “秦桑,你放心去拿回长生印,扫尾的事情交给老夫!”
  她哽住,拍了拍驾驶座年轻人的肩,语重心长。
  “你们社长,最近又在cos哪位?”
  “回秦小姐,山中先生最近喜欢看《叁国志》。”秘书推眼镜:“所以今晚的阵法,据说灵感也来自‘叁国志’。”
  ”阵法?”她抬眼从窗户望出去。只是说话的短短几分钟功夫——整条街都停满了库里南,街尽头甚至还有更多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交通瞬间拥堵,其余豪车们被围在距离大门几百米的地方,而盛宴已经快要开始。个别心急的嘉宾弃车而走,库里南车阵里,几百个黑衣男人鱼跃而出。样式简单的黑西装,都佩剑,剑鞘上,是山中家的家徽。
  今夜无风也无月,是个阴天。
  “财阀玩cosplay手笔可真大啊。”秦陌桑一脸羡慕。
  “秦桑。山中家的阴阳师们从明治之后就失业了。作为第五十叁代家主,虽然学艺不精愧对祖上,但基本操作,还记得一二。”老人对她狡猾微笑:“所以放心去吧,整个东京,今夜为你敞开大门!”
  狂风骤起。秦陌桑混在黑衣洪流里,在密密麻麻的家徽掩护中走进大楼,如同一尾滑进大海的游鱼。
  库里南车内,老人的腕表指针指向八点半。
  街道暂时被山中家把控。坚壁清野的五分钟,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六本木,创造了一个五分钟的帝国。
  老人闭上眼,手轻敲膝盖,随意吟诵一首古歌。
  “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人群自动分流,让出条宽阔通道。黑色丰田世纪缓缓驶出,没有车牌号,只有家徽和数字。车门打开时,众人俯首行礼。
  低着头的人看不到他的脸,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某个剪影。风度翩翩,表情冷淡,但不是倨傲。是不在乎。
  不在乎身上承载的是泼天富贵还是绝路荆棘,落在命里,无非是同一种东西。
  “社长,都准备好了。”秘书向老人点头。但对方目光只看向那个走进大门的年轻人,目光慈祥,似乎瞬间老了十几岁。
  “那年我在东京遇见凭,他还是个少年。都知道他是李家人,不敢薄待。但他先是学刀术,又跑去越南和雇佣兵一起受训,回来在东京唐人街小餐馆洗盘子,说要学做中餐,我找到时他已经在那个小馆子当上了厨师长。十几岁的孩子,眼神和狮子一样。那是……宁愿碎裂也不会苟同的眼神。我那时就想,恐怕他这辈子还是孤独一生。”
  李凭走进大门,五分钟的帝国缓缓散去,黑衣人化为沙海,泯没在人群中。交通恢复通畅,像那剑拔弩张的交锋时刻未曾发生。
  “但现在不一样啦。这孩子他现在,是个适合结婚的靠谱家伙。”
  老人垂眸,向后靠在座椅上,继续闭目养神。
  秘书不说话,镜片后的眼神追随那个挺拔身影上楼。52层观景平台今夜被开幕式包场,对面是朝日新闻大楼,一举一动但凡有闪失,不出楼就会传遍全世界。
  但这局棋里的人,都闲庭信步,包括风暴中心的年轻男人与他迅捷如豹的搭档。
  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有双野鹿一样,让人沉迷的眼睛。
  暗夜里色彩斑斓,情感是压在阴云下的火山,一触即发。
  她自己运筹帷幄,别人却看得心惊胆战。这样的人。
  “鸠先生,玩过国际象棋么?”老人突然开口,秘书从瞎想中回神,点头。
  “下过国际象棋的人都知道,王,不过是大骑士的代称;我们的王后陛下,才是决定胜利的关键。”
  老人微笑,指针恰过到八点半。
  大楼某层落地窗前,某人把望远镜放下。身后是巨幅壁画,装裱在防弹玻璃柜里,画着巨人吞噬人类,血腥可怖。那是戈雅的名画,《萨吞食子》。
  “李凭的靠山是中山家,怪不得,能从海上回来。”
  阴影里的人开口,头发花白。
  “当年把他放出去就应该想过有今天。大儿子杀了小儿子,你这个当爹的还在看热闹,真沉得住气。”
  “你儿子不也没了么。咱们,彼此彼此。”
  阴影里的人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绽露一个不称为笑的笑。
  02
  秦陌桑走在黑暗中。那是条幽深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闪着幽微的光,这里防盗锁程序复杂,伪造的权限卡也不能打开。
  但她这趟来就充满自信。海上归来后,“无相”的硬件配置就全面升级。雷司晴在装备上从来舍得下血本,更何况上一单把五通的海上生意截断,带走大批证据,回流了不少酬金。
  骨传导耳机震动,她把温感手套按在屏幕上,感受瞳孔上的特制隐形眼镜掠过阵阵电流。
  门应声开启时,季叁在通话端吹了声口哨。“钱没白花啊。”
  “里边还有防盗系统,小心点。开幕式结束还有半小时,抓紧时间。”
  雷司晴说完这句,又停顿了几秒:“刚得到消息,李凭已经进了现场。李家和敖家的家主果然都在,如果想听,我就打开。”
  耳机是多频道对讲系统,切换权限在“军师”雷司晴手上。秦陌桑只犹豫了一瞬,随即说,不了,切断吧。
  频道立即切换,李凭那端被屏蔽了。秦陌桑摸了摸腰上的武器,把vp9里拔出来,开保险,把麻醉弹推进枪膛,默然无声,对准面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死去后,化为怪物的一只五通。
  如果说她之前没看到敖广的死状还有点可惜的话,现在算是完全看清了。如今他浑身被插满管子,每根管道里都在汩汩流出液体。暗红色血液顺着体表蜿蜒而下,流进特制的容器里保存,另一端的几组管道则在持续输入营养液。
  脸皱且苍白,双眼深陷。那些嚣张过往都不算数了,他现在与其说是似死如生,不如说是被做成了人形机器,或是某位贵人的移动血包。
  秦陌桑将手腕抬起,保持瞄准姿势一步步踏入赤红色的密室。这里不光有被做成“活五通”的敖广,还是个雪茄室。酒柜里陈列着年份不错的古董酒,红丝绒墙面上,挂着大幅油画。
  待看清楚那油画的正面,她瞳孔略微收缩。
  恐怖、癫狂、荒凉。赤色大地上站着披头散发的巨人,口中撕扯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头已经被咬掉。画作下有英文标识牌,是“农神萨吞食子”。
  还好,自打加入“无相”之后她见过的变态太多,已经麻了。空寂房间里只有那台敖广身上输血机冷静的响声,滴、滴。继续四顾,秦陌桑的目光落在墙面某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上。
  黄铜把手,老式机械密码锁。虽然是瑞士产,但这玩意的制造年份至晚也是二战前后。
  这个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给她一种时间凝固的感觉,就像房主虽然还活着,但人生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一百多年,于是活着的人用剩下的悠长岁月去回忆两个世纪前的青春时刻。
  在这个黄金屋里,无尽地喟叹、追忆、悔恨。
  这就是长生?
  那人类未免太悲哀。
  她四处逡巡,寻找长生印可能的所在。根据情报,唯一会放置长生印的地方,只有这里。但那个密码箱不知有何玄机,打开会触发内部警报么?
  还在思考战术,耳机里传来雷司晴的声音,是一串数字。
  “什么?”秦陌桑弯腰低头。那串数字刚好符合密码锁的位数要求。
  “保险箱的密码,是松乔……和她亲生父母的生日。”
  她输入,啪嗒。柜门打开了。
  深嵌入墙体的柜体发出阵阵年深日久的霉味,里面薄薄的只有一个铁盒,盒面贴着几年前流行的动漫人物。
  她把铁盒取出来,靠在书桌边打开。塑料密码锁一拧就断,里面是几页日记。边边角角满满都是贴纸,小熊小猫小兔子,标题叫“我们是一家”。
  最后一页是张全家福。小孩被爸爸举在肩上,妈妈站在旁边拉着她的手。女孩抱着泰迪熊,穿着红裙子。“今天是我生日,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园。真开心,明年生日还想来。”
  但男人和女人的脸被马克笔涂黑了。
  凌乱潦草带拼音的字,在最后。
  “没有人爱我,我是不应该被生下来的小孩。”
  秦陌桑把铁盒装进随身包里。
  “东西拿到了。”她对耳机轻声。“这间办公室,是敖青从前用过的吧。长生印不在这,那就是在……”
  冰冷枪口在此时抵住她后脑,电流声从背后响起。地上拖着血迹,输血机上的人,不见了。
  杂音滋滋作响,背后的人呼吸滞重,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迫不及待,抓住阳间人的脚踝。
  “替死鬼,你来啦。”
  03
  开幕式晚宴刚刚开始,香槟杯碰撞的某刻,闪光灯也骤然亮起。
  李凭穿梭在贵客之间,人们看到他的脸,会自动闪避出一条通路。消息灵通的人曾听说,李家的大儿子流落在外,生死不明,而宠爱的小儿子又在海上横死,连尸体都没捞回来。历代斩鬼的钱塘李家要没落了?他们暗暗押注,等着看今天的好戏。
  但李凭今夜出现了,在山中家的簇拥之下。
  这个一百多年前在大阪码头横行的浪人武士家族,六十多年前于东京异军突起,在最繁华的几个区组建起说关西话的庞大地下网络,生意范围从卖擦边录像带到军火投机。而他们之中的精锐,是有权限佩刀,穿戴家徽纹饰的人,内部甚至依旧按照江户时代的规矩,作为“家臣”,效忠于现任家主。家主如果命令他自我了断,对方会欢欣鼓舞地找前辈帮自己介错。和东京人不一样,这帮人神经病似地信奉古礼,用现代思维揣摩只会被吓死,或者气死。
  而李凭坐着家主的车前来,就意味着整个山中家也对李凭表示忠诚。
  就像千年以前的唐末藩镇节度使被皇帝召见之后、大摇大摆去长安,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死了,背后的整个藩镇会倾巢而出,为他报仇。就算是皇帝也禁不起这样前仆后继的复仇,那将是另一个流血漂橹的乱世开始。
  而现在的敖家与李家都元气大伤,打不起这样的仗。
  “你儿子长大了啊。”
  人群中央站着两个西服挺括的老人,头发花白,瞧着也不过是六七十岁,和他们身为人类的年纪相当。但在场的没几个是真的人类,灯一关,就是群魔乱舞。
  在众人注视之下,李凭端着杯香槟,走向那个相貌与自己最为相像的人。
  个子略矮些的,是敖广的父亲。他们是敖家的旁支,敖青死后接手家族产业,其中包括今夜要捐赠的“国宝级文化财”。
  “回来了?”老人与李凭对视,眼带笑意。但笑不代表着什么,毒蛇狩猎时为了迷惑猎物,也会匍匐前行那么几米。
  李凭没接茬,眼神从他身上,移到敖家继承人身上。冰刃般的目光刺穿对方的西装,看见衬衫下遮掩的苍青色血管。对方神色阴戾,狠狠向下扯袖口,哼了一声,眼神浮动。
  “布这么大的局,不就是为了让我来捧场。”李凭晃了晃香槟杯,一饮而尽。
  “可惜现在不是十几年前,你——老了。”他把杯子转了个圈,尖长的底座,抵在对方胸口,把他戳得退了两步。
  “我还有得活。可以和你,一笔一笔算以前的账。”
  啪。杯子摔碎在地上,像什么古装剧的摔杯为号,众人都静了一下,老人嘴角抽搐,挂起一个笑。
  “小怪物,当初我就应该把你摔死。是我太善良,让你活到现在,等着气死老子。”
  “你不会生气,你连心都换了。笑一笑,肌肉神经还有感觉么?全身都换了你还是个人么?不过是个孽障。利欲熏心、德不配位——”
  李凭也笑,眼睛净水无波。
  “老孽障。”
  哈哈哈哈哈哈。寂静里响起敖家那位的笑声,笑得喘不过气。接着他抬手,侍应生就端上银托盘,里面是个遥控器,上面只有叁个键,123。
  他拿过去,按下1,酒会大厅中央巨幕降下,开始播放既定的藏品介绍。就像某场再普通不过的文化活动,藏品本身也平平无奇——是块印章。玉石质地,泛着温润的青。底部有朱红泛起,隐约见血色,可能是血沁,也可能是印泥。篆书阴刻六个字:非松乔,得神仙。
  “此印曾出土于叁国魏文帝曹丕首阳山之陵,据传其墓下另有墓,乃是上古仙人王子乔所居,王子乔,掌长生尸解之术,得此印者,可为帝王,可得长生。”
  日语解说配合同声传译,响彻整个大厅。听着荒谬,但听到的人眼里都泛起红光,窃窃私语。
  “长生印是真的?长生印在敖家手里?”
  听到解说词时握着遥控的人脸色变了。他猛回头去找递给他遥控的侍应生,但对方已经悄然隐去。他慌忙再去按2,投影再次变换,这次只有一个镜头。
  实验室里,女人被绑在手术台上,手臂里扎着根输血管,暗红色的血,象征生命的血,正从她体内流逝。
  秦陌桑双眼紧闭,脸色透着苍青。
  这次敖家老头子终于松了口气,转眼去看李凭。他不动声色,但姿态却没之前那么悠闲。
  “好看么?”西装老人捻着遥控器,甩出去,被李凭稳稳接住。
  “耗材罢了,看穿皮肉骨相,这些都是你修长生道的阻碍。强者就是得踏着别人的尸体完成进化,自古就是这么回事,逆势而动,没好下场。”另一位换了语重心长的长辈语气,而全场灯光霎时熄灭。
  “李凭,我放你出去这么多年,是为让你‘煅剑’。近来是不是异能越来越不受控制,但受伤之后好得也快了?”
  那张相似但苍老的脸,贴近他眼前。
  “咱家祖上是战神,主凶煞。斩的鬼越多,剑就越利,术法也就越高强。现在吃你,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尸解长生。你师父那个老东西,想独吞你,白当了我的替死鬼。好在,还有一个能用。那女孩,是你看上的?听说她手里有另一把‘雌剑’,那更好了,一起吃。”
  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回响在他耳边。
  “还是说你想让我放了她?那你总得留下来。这么多年,我没吃过有异能的人,快忘记是什么味儿了。”
  天色阴沉,无路可逃。李凭不动如山,背后是那场下了十多年的雨。
  少年站在中式厅堂里,看到面色苍白的母亲匍匐在地,浑身的血被吸干。她临死都是跪着的姿势,求那个商业联姻的丈夫放过自己的孩子。而癫狂的男人对待她像对待一件用后即弃的垃圾。每个低于他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如此。
  快逃,再也别回来。做个普通人,不要再碰斩鬼刀。
  那是母亲的遗言,他一个字都没有遵守。从那天之后他觉醒了异能,那爆发时无异于小型核武器的异能,传承自那个终身唯唯诺诺为家族牺牲自己的女人。
  “我留下来,你们放了她。”
  他听见自己开口。
  但他没有看到,观景平台对面,朝日新闻大楼的某一层,有反光倏忽即逝,那是瞄准镜。
  04
  从底层乘高速电梯直达“森”大厦52层观光台,只需要42秒。走出电梯是环形玻璃窗,俯瞰下去,可以望见巨龙血管般的城市高速路,与直入云端的东京塔与晴空塔。
  “这座楼在初建时,曾经做过某个叫做‘东京覆灭’的备案。计划假如某天整个东京的市政服务全部瘫痪,‘六本木之丘’将作为城市的独立心脏,实现完全自给自足。这里有独立的水电循环系统、最强的防震和安保、以及地下六层防空洞,可以防卫核弹级别的攻击。”
  夜幕之下,敖家的老人举着红酒杯,语气激昂。雪茄室里烟雾弥漫,穿白大褂的人把李凭控制在手术台上,他身旁的手术台上是双目紧闭的秦陌桑。她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脸上好几处血迹与淤青,似乎是经过一场恶战。
  血在流逝,时间不多了。
  “简单来讲,这座楼,就是伏击你的最佳场所。就算是山中家,占领这也要费点时间,恐怕到时候,你和她早就成了五通。”他眼神直视被绑在手术上的李凭。衬衫被手术刀均匀隔开,导管贴在皮肤上,寻找最合适的下针位置。
  他没挣扎,任由白大褂把皮带拴在他身上固定,只是安静看着秦陌桑,甚至试图伸手碰她的脸。
  “最后几分钟,准备了个余兴节目。”
  李家老人隐匿在油画前的尼古丁烟雾里,咳嗽几声,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按下遥控器的最后一个键,油画所在的玻璃柜向内凹陷,轰隆隆空出一片巨大空腔。内壁全是壁画,上古图腾一一浮现,像极了汉代墓室。
  顶上绘着黄道星宿,青龙白虎,蟾蜍青鸟,还有形状可怖的西王母。篆体小字虬结如蛇,银钩铁画,密密麻麻,铺满整个天顶。
  正中间是一座漆棺,内棺外椁,七层嵌套,黄肠题凑。棺里铺满随葬品,衣着华丽的人,戴着黄金面具,躺在中央。层层蜀锦衣服之下,伸出一双白皙的手,平静交握,手里拿着一块玉印。那是活人的手,女人的手。
  “你生母死后,我把她也做成了五通。现在,是李家的大司祭。你和她多年不见,也挺想念的吧。”
  花白鬓发间,弯垂的眼下,现出细纹。那么冰冷的笑,离人太远,离鬼太近。
  戴满戒指的手放下雪茄,拍了拍掌。棺材里的人就徐徐坐起,素手伸向天际。
  古老语言的招魂曲,自口中缓缓唱出,一唱叁叹。
  李凭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眼神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然后眼睛眯起,轻笑一声。就在此时针管扎进他静脉,暗红色血流静默奔腾。
  还是那首《华山畿》,但跑了调,还被改了词。每唱一句,她就从身上摘掉几个随葬的玉佩、金钗、琼琚。摘到最后,剩下脸上的金面具。她已经走到墓室最外端,石榴红的裙裾拖地,像个陌路君王,醒来时物是人非,所爱的所恨的都已长眠地下。
  最后她的舞姿狂乱,旋转成赤红色的风团。声调高亢癫狂。雪茄烟烧到纯金尾端戛然而止,“大司祭”也在那瞬间摘下了她的面具。
  拿着雪茄的老人嘶吼一声,吓得往后乱爬,一头撞在敖家老人身上。
  两人同时回头,那大司祭却坐在墙角笑得花枝乱颤。
  那张脸处处翘起灰白的壳,像褪色龟裂的墙皮。血盆大口张到一半,尾端用丝线缝着,不然下巴就要脱臼掉落。
  “surprise!”
  易容成大司祭的秦陌桑踩着金丝做的绣鞋一路飞跑,刷刷两刀把他们连同肩胛骨钉在墙上,然后撩开长裙,麻醉弹干净利落打进对方几个骨关节。
  另一侧李凭已经从手术台上走下,但衬衫已经被手术刀划得不成样子,身边的白大褂不情不愿地把外套脱下来给他,露出穿着山中家徽的和服。
  大门震动,门外传来非人类的声音。
  她把头上最后一根金钗拿下,撬开身后的铁柜,里面掉出来个人。看样子曾经是敖广,但身上布满针孔洞口,形容枯槁。
  “看到没有,给黑心老板打工,就是这种下场。老板是自己亲爹也不行。”
  秦陌桑踢了踢,把人踢到门口堵上,然后打开雪茄室内唯一的一扇窗。
  门外的声音更大了,那是介于兽和人之间的嘶吼。
  “闻着血味过来的,知道这里有长生印。”
  李凭转动手腕,和她一起攀上窗台。大小两只手交握,中指都戴着碧玉戒。
  “那我们从哪逃?”他把白大褂扣紧,脚下是52层高楼,风声呼啸。
  秦陌桑朝他飞了个妆效恐怖的媚眼。“明知故问。”
  04
  “森”大楼当天风平浪静,艺术展开幕式开到中途断电,是唯一的新闻。
  54楼露天观景平台上,两人在吹风。
  香槟是没有的,楼下在血腥厮杀,山中家封锁了这座楼的每一座罅隙。
  “麻醉弹能管多久。”李凭下颌搁在她肩膀上,忽然发问。
  “十分钟吧。”她耸耸肩。“醒来会发现自己少了半截身子什么的。”
  他沉默,秦陌桑紧张了,转脸问他。
  “怎么,嫌我残忍?”
  他用袖子擦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妆,擦得手上都是粉底。
  “不是。我是在想,我妈当年死在李家,比起他俩的死法,哪个更痛苦。”
  秦陌桑也不说话了。八月暖风吹过露台,远处是暖色与冷色的东京塔与天空树。有醉酒的欧吉桑在人行道上蹒跚,唱昭和老歌,有叁叁两两穿jk的学生在广场合影。上班族匆匆走过,手里提着便利店买的啤酒。
  “活着真好啊。”她手探进怀里,掏出那枚长生印。
  “这东西真有那么大用?刚刚敖广诈尸,嘴里含着这玩意吓死我了。”
  李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嫌弃,不知从哪里找到分装消毒剂,里里外外把印章处理后套进装证据的塑料袋。
  “没用。”
  “我猜也没用。”她自然而然把手也伸过去给他擦,李凭就顺手把她手指也消毒了。
  “但敖青和罗夕张,是不是用那个印,做过点什么。从那之后,敖家就紧盯着我们不放。是不是那玩意也是个换命的介质啊,就跟……就跟李贤给十六换命一样。起死回生之后,存在模式就变成‘鬼’,但看起来和人没什么区别,比如我这样,比如松乔那样。”
  “你为什么切断我线路。”
  他擦了她的手,又找了张干净的手帕给她卸妆。白粉底扑簌簌往下掉,她假装没听见李凭的问话。
  “我瞧着是不是像女鬼,你刚刚有吓到吧,嘿嘿。”
  “我问你为什么切断我线路,秦陌桑。刚刚我可真被你骗过了。山中家的人会易容也就算了,你那舞,哪儿学的?”
  他捏她脸,她立即龇牙咧嘴说疼疼疼,他立刻放手。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她揉脸,眼睛扑闪得非常做作。“那可是李家的场子,万一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多尴尬。”
  “你能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左半边眉毛挑起来。
  “那万一你有个什么未婚妻呢,一朝重回故地发现对方贤良淑德样样都好又痴情,等了你十多年还要死要活给你生孩子,你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从前那种低俗审美纯纯是走了弯路,给我五百万让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之类的。”
  “你就想要五百万?”他气笑了,手撑着露台栏杆看她,白大褂在风里翻飞,吹起的那几颗没扣紧的衣领下是凌乱衬衫,线条雕刻细致的身材隐约可见。
  她没忍住,摸了一把。手感太好,又摸了一把。
  然后手腕就被捉住。
  他把她按在栏杆上,低语。“别乱摸,对面可是朝日电视台。”
  “你不早说!”秦陌桑耳根红到底。
  他半跪下去,握着她的手吻了一下,背后是赤红色的东京塔。风吹动他月光色的衣摆,人笑得清澈无邪。
  “我有未婚妻啊,现在就有。楼下就是酒店,晴姐准我们一个月假。”
  “李凭,你别色迷心窍,别忘了你曾经是个道士。”秦陌桑严肃,并准备逃跑。
  他及时把她捉住,提溜回去。
  “我记得。”
  “所以,以后得多做。”他认真提议。
  “不然你怎么捞回本呢?”
  秦陌桑思考片刻,觉得很有道理。
  “也对,我得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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