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日(4)彗星来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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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跃穿过气闸室,离开昆仑站,在身后合上厚重的舱门。
  黑色的荒漠在他眼前展开,伊希地平原本质上是一个巨大浅显的撞击坑,在三十九亿年前形成,它在火星上存在了漫长的时光,但三十多天后它将会被另外一个巨大的陨石坑所覆盖。
  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唐跃再次想起了自己当初特训时和老王在戈壁滩上烤火,谈论那个名为彭加木的男人。
  夜幕下的荒漠对唐跃忽然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想像彭加木那样走进荒漠,把一切都抛在身后,这会是一次没有归途的探索,走向何方并不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终点只有一个。
  死亡或许并不是一堵上下左右无边无沿的巨墙,而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所谓死亡,就是在某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你熄灭电灯,打开家门,竖起衣领,呵着暖气瑟缩着走向了远方的地平线,从此不再归来。
  “唐跃!”
  老猫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打断了唐跃的思绪。
  “你没事吧?”
  “没事。”唐跃回过神来,他忽然有点担心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双腿,真的不管不顾地走进了眼前那片沙漠,这种冲动类似于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总想纵身一跃。
  鹰号登陆器的下降级依旧屹立在不远处,仿佛星空下古老的高塔,另一个显眼的东西是切洛梅号探测器,老猫上次把切洛梅号拖了回来,把它留在了昆仑站里,这台年迈的探测器仍旧在工作——拆掉温控处理器之后的探测器少了一半功能,但它仍旧每天孜孜不倦地给地球发去问候。
  唐跃从车库里取出一把长柄铲子,绕着登陆器和切洛梅号走了一圈,和它们分别告别,接着找到了自己之前给自己挖的墓穴。
  这是一个浅浅的坑,刚好可以容纳平躺的唐跃,他抄起手中的铲子,把这个坑扩大加深,老猫说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有可能会将他彻底撕碎,为了让老猫收尸时比较方便,唐跃还是想尽量保证自己尸体的完整。
  他重新修改了自己的遗书,并把它保存在昆仑站的电脑中,在彗星撞击的那一天计算机会把这封信发送给麦冬和老猫。
  在遗书中,唐跃这样说:
  “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富豪也好,乞丐也好,政客也好,囚犯也好,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但这并不意味着死亡不可怕,你要是问我怕死么,毫无疑问我怕死,而且怕得要死。
  但我却无从探求这种恐惧的根源——除了生物本能上的趋利避害性,在火星上的孤寂生活实际上生不如死,但我在内心深处却仍旧畏惧死亡,我拼尽全力地生存下去,尽管我明知道即使熬过难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看过一部很经典的老电影《活埋》,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电影中的角色仅仅只有一个人,一个被活埋在地下的人,他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克服恐慌与绝望,利用有限的工具逃出生天。
  我实际上也是个被活埋的人。
  但你可以逃离棺木,却永远不可能逃离这个宇宙。”
  唐跃奋力地挖掘着墓坑。
  “我小时候读《魔戒》,约翰·托尔金曾经在书中说,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那些小人物们反抗强大命运时那坚不可摧的勇气。
  我想勇气与恐惧并非不可共存,一个人可以懦弱,羞怯,贪生怕死,但他也可以勇敢而无畏,在人类过去的漫长历史中,无数勇敢的小人物前赴后继,为了更崇高的理想而前进,这是人类文明最辉煌最伟大之处——勇气自恐惧中诞生,勇者不是不知畏惧,而是战胜畏惧。
  作为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扪心自问,我变成一个勇敢的人了么?
  我希望届时在那里有一个声音回答:
  是的,你很勇敢。”
  另一只铲子忽然插进唐跃眼前的沙土里,他抬起头,发现老猫也抄着铲子来了。
  “你来干什么?”唐跃问。
  “挖墓。”老猫回答,把浮土从坑底挖出来,它正在把墓穴的边缘扩张。
  “挖那么大干什么?”
  “躺不下。”老猫说,“两个人有点挤。”
  “去去去,坟坑你也要跟我抢吗?就不能给我一个单人寝室?你又不用躺在这里,赶紧滚蛋。”
  “但我迟早是要回来的,所以坑当然得先占着。”老猫没有挪位置,把坑继续加大,然后丢开铲子跳进去平躺下来,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唐跃跟它一起躺下。
  唐跃有点无奈,看来这只见鬼的猫是赶不走了,他把铲子插在一边的沙地上,紧挨着老猫躺下来。
  套着明光铠躺在地上确实硌得厉害,背后的生命维持系统又大又硬,唐跃挪了挪,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临死之前还想着要舒服一点,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唐跃无声地笑笑,这就好比某些上吊自杀的人不希望绳子卡到自己的头发,因为拉扯头发很疼。
  他和老猫睁着眼睛望天。
  “我能看到那颗彗星吗?”唐跃问。
  “我能看到。”老猫说,“但你还不行,因为它的亮度还不够高。”
  “它是什么样的?”
  “一个黯淡模糊的小光点。”老猫回答,“很小很小。”
  唐跃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有种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时光中信马由缰。
  他看到茹毛饮血的智人在非洲草原上追逐猎物,古埃及第四王朝的工匠们用圆木拖动巨大石块建起宏伟的金字塔,古希腊雅典城邦的学者们在长廊下漫步,奥斯曼土耳其的士兵用巨炮轰开了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哥伦布的圣玛利亚号在西班牙巴罗斯港扬起风帆,伽利略在塔楼上收起望远镜,在纸上记录下木星的第四颗卫星。
  人类的历史在他的眼前闪回。
  唐跃睁开眼睛,看到老猫的爪子正搭在自己的面罩上。
  “你在干嘛?”唐跃扭过头来。
  “你怕死么?”老猫张开双臂,“怕的话我抱抱你。”
  “不需要。”唐跃把它的爪子扒开,“不知道死的时候会不会疼,我怕疼。”
  “应该是一瞬间的事。”老猫说,“就跟抱着引爆的核弹似的。”
  “不会把我直接气化了吧?”唐跃皱眉。
  “这么远的距离,不会直接气化。”老猫说,“如果它的坠落地点再近个几百公里,那么你就有可能在撞击中直接灰飞烟灭了……所以这个距离最合适,再远一些就有可能无法一击毙命,你会在失压窒息中痛苦死去,这么看来你的运气还是蛮好的,如果这是死刑,那么你的位置就是刑场的VIP席。”
  唐跃点点头。
  “那我还得谢谢老天给我这么好的位置,谢谢它八辈子祖宗。”
  “你比我想的还要淡定,我还以为你会大哭一场。”
  “我本来是想哭,但麦冬那丫头已经替我哭了。”唐跃说,“我这辈子流的眼泪都没她今天一天流得多。”
  “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是啊……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你在这个时候会不会感到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自己没有一个死后的世界可以去。”老猫说,“如果是基督徒,这个时候大概会安慰自己这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如果是个佛教徒,那么还能指望一下轮回转世,道长们可能会趁此机会羽化飞升,但你的眼前只有茫然的虚空于黑暗。”
  唐跃稍微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无求于宗教。
  不指望来生。
  无愧于自己。
  不惧于黑暗。
  面对死亡的豁达与淡然,大概是人类在这个宇宙间仅剩的最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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